内史郡到西南九百里,按照辛鸾他们精骑的脚力,日夜策马回程最慢七日也能到达滇城,但是现在因为近万人的步行军整个拖慢了进程。
道路难行,险滩湍流、峭崖密林,红窃脂每日派计漳、裴句等人做斥候,侦看二十里以内有没有敌人的踪迹,一边责令大部队疾行跟进。如是在深山老林里行了五日有余,眼见着还未走完一般路程,红窃脂逐渐急躁起来,她看得出辛鸾的眼睛在每况愈下,担忧他再得不到治疗,恐怕会永久的失明,之前辛鸾说不要带太多人,她一时自大,以为军队多多益善便没有遵照指令,可现如今这些越行越慢的庞大军队不断侵蚀着她,让她越发自责内疚,只恨不能像赶骡子那样往这些懒散的大兵头上挨个抽上几鞭子,骂着他们快些跑到西南。
第五日,午间。
昼夜行军,人到午间,太阳穿过密林晒在身上,让人忍不住合上眼皮。这是休整进食的时间,将领们一声令下,立刻有大兵掏出自带的干粮,找低洼的地方躺下休息。
徐守文手中抓着两块饼,快速穿过哀声叫唤、东倒西歪的兵士。五天前内史郡的兵还是盔甲铮亮,容光焕发,只这几日行军五百余里,他们各个已经变得脸色憔悴,双手赤红,身上的衣服沾满了泥土和旱蚂蟥的血,一眼看去像缴械就擒的败兵。
徐守文舔了舔皲裂的嘴唇,走到辛鸾身边。
辛鸾这几日又开始肉眼可见的暴瘦,坐在一段横梁木上,腰腹上紧紧扎着一条宽大的腰带。
徐守文不知道双目暂盲给他造成了多大的冲击,也不知道白角和辛襄的死他到底难不难过,总之辛鸾跟他聊天,却从来不聊这些,中午的时候他就坐在能晒到太阳的地方,闭上眼,仰起脸。辛鸾眼睛肿痛,遇到一条清澈的溪水便让人沾湿了布条放在眼睑上敷一敷,徐守文问他能不能看见,他说现在还是能看见的,但是看不清楚,眼前只有很模糊的色块,睁开眼睛任何一点光亮都觉得刺眼,闭上眼睛就好很多。
他脸色平静,说话镇静,似乎毫无难色。
徐守文加重脚步声,将饼递到他的手边,“殿下,吃点东西吧。”
辛鸾偏头摸了摸,抓起一张,给他留下一张,“一起吃吧。”说罢又道:“你也去劝劝红窃脂,关键时刻不要急躁,大家反对精锐走在前面,想调换位置次序,这种事情能有什么道理?听他们的便是,我不还在垫后嚒。”
徐守文咬了一口饼,闷闷地“嗯”了一声,忍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口粮将尽,明日怕是要杀蟒猎虎为食了。”
辛鸾点了点头:“嗯。你多费心,提前跟队伍说明情况,再派好专人提前捕猎造饭,人不能挨饿,越饿越想家,闹不好会因为一餐饭聚众闹事。”
徐守文眼眶一热,“殿下,要不我们护送您先走罢。”
“那这些人呢?”辛鸾偏过头,日光在他脸上流淌过斑驳的光影:“听其溃散嚒?第一批归附者便如此对待,咱们到山穷水尽了嚒?”
徐守文胡乱抓来理由:“可断粮了,殿下难保不会挨饿。”
辛鸾失笑:“别闹,这是什么理由?我又不是没挨过饿。”
氛围宽松了许多,徐守文也敢打趣了:“殿下怎么会挨饿?您看您府上那时刻不间断的小食,府上的麻雀都喂得圆滚滚的。”
辛鸾扬了下眉毛,提到自己的府邸,心情也舒畅不少:“是想快点回去啊……”徐守文嘴唇一动,正要再劝,辛鸾忽又接上一句,“不过也不急在这几日,守文,这些日子我隐隐听到抱怨之言,一直在想一个问题。”
军队的抱怨之语传到主君耳朵里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徐守文警觉起来,低声:“您是害怕这些人不可用?”
辛鸾摇头:“疑人要用,用人要疑。”
徐守文皱眉。
辛鸾唇边忽地噙一抹微笑:“可你知道我不喜欢防范别人,不然长此以往,我要额外消耗多少元气?兵不一样,他们和你和红窃脂、仇英都不一样,但我要的也不是缴械就擒的败兵、只会摇旗呐喊的乌合之众,我是要他们与我同心同德,每一个人都死心塌地为我流血厮杀。守文,你学问好,有什么……”
徐守文惊呆了。
他以为辛鸾骤然失明,就算在臣子面前不便露消沉之态,但也难免暗自神伤,可是没想到辛鸾压根没有思量那些冢中枯骨,盘算琢磨的仍然是将来的军政要务。徐守文振奋起来,温文尔雅的人一时间生出激烈的君臣知遇之感,饼也不吃了,肚子也不饿了,求全心切地跟辛鸾谈了起来。
·
“前后都是人,咱们到底怎样才能跑?”
就在距离辛鸾、徐守文区区三百步之外,一丛草窠里几个人正在窃窃私语。
“这样的鬼地方,没人带路咱们根本出不出,听那个叫仇英的人说了吗?地狱谷就在这片森林的西向,走差了,只怕九条命也出不来了。”说罢,那人捅了捅身边的人,“子石,你记路了嚒?”
他身侧那个叫“子石”的人的脸上也是污秽不堪,但是一双眼睛却是极为清明,他抓着树枝,在地上画出简图,标注出大概的距离:“昨夜行军的时候咱们路过一个小山丘,当时掩着夜色,那婆娘亲自中程掩护走得特别快,后来我打听了几个人,得出来的确切消息是横穿那里就是莘围郡,就是他们说的‘敌领区’,依我看,我们完全可以今夜休整时往那里跑,算脚程的,我估测过去就是锡金走廊,只要找到官道,走个七天,我们就能到家了。”
这些日子为他们领路的人是红窃脂的弟弟,一个叫仇英的男人,那个男人走路时一股土匪的腔调,全身都散发着彪悍又油滑的野兽感,这绵延近千里的绝命之地危机四伏,偏偏他姿态悠然地带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嘴里还嘚吧嘚吧地说个没完,连唬带吓得搞得许多人都不敢妄动。
但是沃子石这种脑子清楚的,对外界稍有了解的,知道他说的话不可尽信,里面应该是不少夸大其词,所以这些日子他便这忙着和西南那圈亲卫称兄道弟,把收集来的消息交叉印证,挑出今日最好的行动时机。沃子石计划得严密,围着的这几个人听了,都忍不住地点头,“子石这个可行,我等下去跟几个死党说了,晚上……”
“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