糜太医明显是还要说什么,但是被辛鸾堵得硬是说不出来。他眼珠急剧地转动,眼见着滴漏就要流尽了,忽地心一横,开口,“殿下,不是这样的,他们很多都是教徒,对您封城心有怨愤,得病了也不来医署只是自我治疗,早晚趁着无人,偷偷去抓叫‘趾踵’的鸟,说大疫的起因就是因为它,然后聚集在一处一只一只扯断鸟的翅膀,掏出内脏,放在火中烧……”
“糜衡!”时风月声音发颤,立刻斥止他。
辛鸾呆呆地睁大了眼睛,脸孔一片惨白。
鸟儿代表什么,这隐喻太直白了,众人惊愕地先注视糜太医,又转投辛鸾,凝住的指挥室宛如深蓝的冰窟,辛鸾呆呆的,也不说话,忽然间,他猛地一个俯身,骤然蜷起脊背,急剧地呛嗑起来!
“殿下!”
翠儿被吓到,立刻就要抢过来帮他顺背,时风月比她更快,起身绕过大案拨开人,一把搭住辛鸾的手腕!遽然的呛嗑声仍不止歇,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糜太医跟着众人慌乱站起身,手足无措地看着!
众人的目光紧张,辛鸾在时风月的手指下收回手臂,拒绝诊脉,“没事……咳,没事,咳咳,就是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殿下……”时风月担忧地喊他。
她刚刚冲过来,听到辛鸾小声地念叨了一句,说的是:“是我做的不好嚒?”她一下子揪紧了心肠,辛鸾的身体她最清楚,他每日当水喝的根本不是什么防疫的药,他身体一直这么单薄还一直撑着这个大局,他听这样的话,他要有多寒心?
辛鸾抓了抓她的手臂,安抚她的同时也是给自己打气,朝着众人虚弱地摆了摆手,尴尬道,“……都别这么看我,真的只是呛到了,咳,咳咳,你们下去吧,该忙什么忙什么。”
有医生怯怯地开口,“殿下,那这事儿,要不要查?”
翠儿也是心潮起伏,看定了辛鸾,就等他一个态度,她立刻就要去拿人。
辛鸾忽地笑了笑,把郁结的空气打算,“玩笑事,查什么啊?不当它是个事儿,它就不是个事儿。”
许多事情只在一念之间,拿起千斤,放下三两,辛鸾笑着摆摆手,明显是没有力气了,“去吧,乱不了……乱不了的,阿公阿婆想不清楚杀几只鸟而已,还不会把朝廷推翻了。”说着他抬起头,“糜太医,你先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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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这人手安插得会不会太明显了。”
巨灵宫西殿外间,骄阳明媚,绿意汹涌。向繇站在一大丛象牙红花前,信手抓来一朵,抿进嘴里舔食,“明显什么?辛鸾忙得脚打后脑勺,倒班都倒不开,我这个时候给他送人,他高兴都来不及。”
鲜红的花萼有蜜汁,唇齿间分泌出清亮的甜意来,向繇长发垂地,兴致颇好地探身去摘里面最大最肥美的花萼。
“不过我也真的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愿意拿钱换命,极乐坊养姑娘还花钱呢,我巨灵宫养姑娘也花钱啊,可是现在的生意边嘉你看看,简直无本万利。”
他也是前几天才想到的,前几天他也就是小打小闹而已,如今渝都大宗物资还都是揽在辛鸾手里,要是他现在举荐官员,就相当于可以趁隙分出一杯羹来。
说着他回头瞥了夏舟一眼,人比花娇,“边嘉你也准备着,极乐坊先别管了,等辛鸾那边给你安排差事,我猜他怎么也能给你给六品吧,商人嘛,六品也是不错的。”
夏舟干柴似的忽地握紧十指,垂下眼,压住忽然紧促的呼吸。
“那如果中境、西境、东境给小太子援助呢?”夏舟看着他的背影,“您的计划,物资短缺才行得通,若是辛鸾忽然有了大量补给,计划就是竹篮打水。”
向繇:“东境辛涧不发兵就是好的,中境丹口孔雀他傻吗?他这人早就与我说过不搅和他们叔侄间的事情,西境……西君倦怠朝务太久了,辛鸾那两个舅舅争得急赤白脸,就算给他援助又能援助多少?能支撑几天?辛鸾他最好把这渝都一直封下去,没他这一招,也没有大家的机会。”
说是这么说,向繇还是显出明显的烦躁来,他咬着花萼,一簇肥大的枝叶猛地被他一扯,扑腾腾打下无数花蕊任它们零落于地,夏舟冷眼看着,看那被撸秃的花枝,可怜地颤抖。
向繇一时咬牙切齿,气急败坏,“辛鸾就是个不会变通之人,要我说,他只要让下山城断五天的粮,再放出一点点的东西,一个转手十万百万的利润!大家联起手来和气生财不好吗?卓吾天天送米送菜的不丢人吗?一头老虎,丛林之王,就一整天给人拉伙食?丢人!羞耻!”
夏舟没有接这个话茬,挺生硬地说,“就算您举荐的人都能录用,那咱们的动作若是被查到呢?这个时局在物资上做手脚,辛鸾恐怕不会再手软。”
“你说的我知道。”向繇背对着,轻轻咬紧牙关,嚼鲜红的花萼,低低道,“要是申不亥这秋后的蚂蚱再蹦一蹦就好了,最好斗出杀招死招,两败俱伤,你死我活,那我们就有机会了。”
忽然间,他想到什么,陡地转身,“那个谁走了的事情,辛鸾是不是还不知道?”
一时间,毒计涌上心头的向繇,眼中光影闪动,深浅莫测。
夏舟谨慎道,“小太子没有动作,应该是还不知情。”
“也难怪,他自己忙成这样,也不可能所有人看得严密。”向繇笑了笑,“呸”地吐出那鲜红的象牙红的尸体,“那就把这件事告诉申不亥,让他去发难!”
夏边嘉眼珠微动,“找谁去办呢?这件事绝非易事,稍有差池满盘错落。”
“糜衡!”
向繇的眼睛猝然一利,“他是不是还在总指挥室,你等会儿去截他,就让他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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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糜太医你别紧张,我就是跟你说说话。”
辛鸾拭了拭嘴角,把空碗放回到翠儿手中。翠儿眉心微蹙,不高兴地看着辛鸾这么不爱惜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
糜太医没敢再坐着了,垂着头,反复地捻着手指思索辛鸾要和他说什么。
“翠儿,你先出去。”辛鸾抬了抬眼。
翠儿心不甘情不愿,但撇了撇嘴,没办法地出去了。辛鸾缓缓挺直背脊,撑住大案,困扰地揉了揉疼痛的太阳穴,目光就落在糜太医手腕上那一串的佛珠上。
这个人怕我。他心想:这个人医术与心智皆奇高,却仍是怕我的清算。今日申不亥谏言的主意,十有八九便是出自此人。
“你进来时候看到右相了罢,好不好奇我们谈了什么?”
辛鸾用一种聊家常的口吻开始。
糜太医恭谨地垂下头,“殿下……这并非卑职能探问的……”
辛鸾笑了下,“没什么不能探问的,都是跟疫情相关。官署人手不足,左相列了一折名单,右相仍退缩观望,我年纪小,一怒之下解了右相的职权让他回家养老。”
糜衡心口一跳。
辛鸾漫不经心地撑住下颚,手指规律地轻敲桌案,“有些事情,我知道你会忧心。那孤在这里给你交个底,只要你实心做事,与下山城诸位共度此难关,孤今日没有计较的事情,永远都不会计较——当然,你这话可以带到右相府去,就说是我说的,换自己一个自由身——赤炎不会拦你。”
糜衡的呼吸转急促了。
他抬头,深深地望着这个少年:这份心意,他这个主君当真可以算是对为臣子者,仁至义尽……可是……这个孩子,他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究竟是谁,就因为一折名单,他已经完全被人迷惑了。
糜衡听到自己砰砰的心跳声,感觉到了那种高处不胜寒的、心脏几乎难以喘息般的压力,他心头生出柔软的悲凉,忍不住地,张了张嘴——
辛鸾坐在大案后鼓励地看着他,眉眼干净得像天山上未被人踩过的雪。
“糜太医,这里不传第三人,你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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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
春风明媚里,夏边嘉缓缓沉吟。
向繇看向他,“有话直说。”
“糜衡现在被小太子委以重任,单独署领一区不说,还统筹调配着几个区的医用物资,论实权,实在不小。小太子自己因材施用,用人不疑,我担心糜衡他会起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