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离我远一点。”卓吾闷声闷气把自己挪远,“我刚抬了个混老头上来,备不住就传了。”
远远的不知是谁喊了一嗓子什么,医署门前木讷虚弱的人群骤然动了起来,人影缭乱,坐在地上的也迅速弹起狂奔,辛鸾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去看怎么了,卓吾看着那群求生的人群,见怪不怪,“肯定又是开了一处医坊,有病床位了……赤炎说每次接到命令去布置新医坊都像是打了一场硬仗,门还没开,天还没亮,就等了一排闻风而来的病人……阿鸾,”他埋怨地朝他投去不解的目光,“你不是启用了所有能启用的地方了嚒……怎么还有这么多生病的人呐……”
辛鸾呆呆地站着,胸口有千钧重压,根本回答不了他。
“你哥呢?”
“应该是和徐斌对物资呢。”
“那你们这两日顺利嚒?”
“不顺利。”卓吾恨恨地抓了一把水雾葛草塞进嘴里,立刻又把面蒙上,这东西是清热的,不然他嘴里就苦得根本说不出话,“那些下山城的老不修根本就不知道怕!告诉他们别出门,别出门!一个个还是要去焚香拜蛇,还是要聚众耍钱,跟我哥说点什么就要害他们一样!劝他们,他们就’少来嘞!娭毑嗲嗲还硬朗着嘞!’’我都在渝都住啦七十多年啦,不就是时疫嘛,有什么新鲜的,一个刚来不到七个月的小娃娃就乱下命令!’……这要不是我哥不让我们动手,我一个打他们二十个!”
说话间,隔街的火塘又烧了起来,惨烈烈得映红半幅天宇。
“我抬他上来的时候,他小声问我他会不会死啊,他手上全是老人斑,他说他的牌搭子今早忽然病死了!我跟他都吵了三天架了,他平日里纠合一帮人,那么威风,嗓门那么大,我怎么说都不听!……死了好!都死了吧!叫他不听!死了才好!死透了才好!”
说到这里,辛鸾倒退一步,而卓吾已经完全控住不住,抱住脑袋,忽然发出嘶哑的狼嚎一样的声音。
翠儿在旁边默默地流眼泪,可卓吾这样的声泪俱下,在医署外面是何其的不值一提,每个人都忙着自己的惊惧和恐慌,任何的咳嗽和哭喊都让他们如临大敌。辛鸾茫然看去,看着百步外医者带着面巾声嘶力竭地喊着名字,看着好几个人缩在狭小的一块地方,嘴巴微微长着,呆呆地瞧着他们。
“来,站起来,别哭了。”辛鸾用力地抓住卓吾的手臂,朝他命令,“回去睡一觉,想点好的事情,休息一晚就好了。”
卓吾很悲沉,两手抹泪,被辛鸾强硬地扯了一把,一只脚踏在水沟里,登时就踉跄着摔了一跤。辛鸾慌乱地侧身过去拉他,结果卓吾一屁股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忽然救命一样张开手抱紧了他,用头抵住了他的肚腹,不动了。
辛鸾的后腰一下子麻了,缩紧身体想推开他,卓吾却死死抱着不肯撒手,挣不开,辛鸾就不挣了,喘了两下,虚张开手臂,在心里慢慢数了五个数,然后手心覆在他的头发上温柔地摸了摸,像摸一头幼虎的后颈,“好了,小卓……男子汉这样像什么样子。”他声音何其温柔,温柔得让人想要落泪,卓吾松了手劲儿,辛鸾给了翠儿一个眼神,让她送卓吾回去,自己抽身往武道衙门那边走。
他心思也很乱,乱得不知道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了。他其实很茫然,不知道自己还可以做什么,他目前已经把所有能想到的,可征用的人、地、物全部拉满,可以说整个渝都的乃至邻近直隶的资源都抓进手里了,徐斌问他户部的钱不够,他怎么办,他说去让官员捐,徐斌问他不肯官员不肯捐怎么办,他说不捐就去红窃脂要名单去,抄家……他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可是下山城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一场遭遇战,他们上上下下被打到毫无还手之力。
辛鸾甚至都搞不清楚,这场仗,怎么才会赢。
他收拢起翅膀闷头就往武道衙门的大坪上走,忽然被人一把抓住,“殿下?”
“嗯?”他懵了下,这才看到徐斌,只见他僵硬地支着脑袋,也是行色匆匆,因为脸上肉多,面巾长久未换,边沿陷入肉中,宛如刀刻。
“你是来找邹吾谈事情的?谈完了?”辛鸾不过脑地寒暄了一句,拍拍他的手背,“急事的话整理出个条陈,我回钧台宫看,我找邹吾,我……有点事。”
“殿下!等不到明日了!”徐斌抖动了下脑袋,抓着他就往四周看有没有其他人,夜色黢黑,辛鸾愣愣地被他湿热的手掌抓着,听他连珠似地说,“下山城的疫情已经进入爆发期,物资不够用,地方不够用,连大夫都要不够用了!殿下,我们走吧!去西境,别管渝都了!死一万人是个数字,死十万人也是个数字,你我肉体凡胎,老天降瘟疫下来,我们都挡不住啊!”
辛鸾脑子乱糟糟的,还来不及生气,就只是迷迷糊糊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徐斌简直就要哭了,他心乱如麻地抓紧辛鸾的手,“臣知道,臣知道,扶正祛邪的方针是没错的,可是这大帽子救不了人!这渝都是怎么个倒霉地方您忘了吗?这里的权臣上下其手,这里的官吏暴虐凶残,这里的士兵贪生怕死,这里的百姓蒙昧粗野!他们骂过邹吾,拿鸡蛋砸过邹吾!您忘了他们是什么人了?您忘了他们是怎么对待您的了?!这次疫情这么大的事情,申不亥和向繇一个比一个退得快,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谁担这个担子,谁就会被民众骂死,百姓看不长远,只能计较你不让他们出门,不让他们出港,不让他们赚钱,还不让他们逃跑!……殿下……您做了这么多,帮了那么多,就是石头也该有感觉了,可是渝都他们没有啊!我们就不能狠狠心,别管他们了嚒?!”
一个人年纪越大,越能认识到自己的渺小,越不敢傲慢地说自己有力回天。
徐斌悲切地鸣泣着,赤红的脑门一层层地冒出汗来,辛鸾被他攥得心要碎了,这个老吏的话一刀刀都砍在他的身上:如果用尽全力也救不了,如果费尽心思只是得到一群仇人,如果一切推进下去都这样的棘手,如果救到最后崩溃的只是一个一个的自己人……他不敢想,他不知道还有什么理由可以劝自己继续下去。
“砰”地一声巨响!
中山城的指挥室上空,忽然炸开绚烂的烟花——
这是紧急急务,是找不到辛鸾的时候让总指挥迅速折返的信号!
深蓝的夜空,金色的光芒骤然散射开来,一时间横过所有人的头顶,绚烂而盛大。远处的狗吠声趁乱响起,辛鸾抬起脸看那散落的烟火,照亮的脸颊,能看得见他眉心纠结起深深的折痕——
“殿下……”
辛鸾挣开徐斌的手,安抚地又忙乱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有急务,我要去处理,你等下来指挥室找我……”说着深深地看了一眼到底没能走进去的武道衙门的小屋,飞快地纵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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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们药物存量已经见底了,第一波的物资邻近的直隶已经送来,远的那些,还不知道要等上几天,我也问过太医署查了存档,发现紧要的几个药材,南境并不大宗出产,现在只怕就算等到了,整个南境都来为渝都供应,恐怕也解决不了需求!”
“殿下,您看看这个增长,五月十五日封城,病例五百七十一,十六日,病例八百三十,十七日,一千二百八十七……今日十九日,两千七百四十四例……我们原以为这些天就该控制住的,可今天才发现不对,我们几个区的医署的大夫碰了一下粗略的人数,预计明日上午就会冲破四千人……”
“这样一看,原本还能支撑十天的药材,就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完全见底了。”
“殿下,还有我们人手也不足了,现在就算有地方,也不能再开医署,庚区共有六百张病床,八百个护理三班倒,每个时段两百人,每日消耗的蒙面巾、手套千余份,徐斌大人跟我们对接总说让我们节省些,节省些,可这不是节省些的问题,大夫的防护不能少,倒了一个大夫,他身边人全部都要排查,并且士气会立刻跌落,人手就更不够用了……现在的局面是,整个下山城,这样的情况至少有二十五家,这样庞大的消耗至少要二十五万份……今日之事第五天,整个南境都供不了我们这座城池……”
“殿下,庚区,告急……”
“殿下,甲字区也告急。”
“癸区告急!”
“壬区告急!库存即将清零,需要补给!”
辛鸾最开始还在纸上涂写重点,后来便放下了笔,双手交握着支在下颌边听着众人吵吵嚷嚷。燃得通明的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轻薄冷淡的阴影,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沉默到这些大夫们三三两两地停下来,不安地看着他。
“都说完了?”
辛鸾感觉到了那些目光,平静而克制地抬起头,侧头下去命令,“翠儿,求援。”
这样的平静迫得翠儿局促地站起来,磕绊一下,“向……向哪里求援?”
斜斜地月光打进屋中,几位医生都忍不住紧张起来,敏锐地感知到了接下来的命令可能会牵扯到重大的政治军事行动,外间,徐斌蹒跚地一路从下山城跑到中山城,飞快地洗手洗脸换了干净衣裳,渝都的路高高低低,便是指挥的府邸跑起来都让人踉跄着虚喘,最后他终于一个大喘气,跄踉地扒住了门框,赶到了指挥室——
辛鸾的目光投了过来,徐斌用力地抓住了那视线,用眼睛央求他:
孩子,走吧!今晚就走,不要担这个担子了,不要下任何的命令!
辛鸾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决绝地转开目光,一字一句,“求援西境、中境、东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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