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十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惊雷夜雨。
距神京三百余里的东境白港上,一整列出海渔船挨挨挤挤停泊在浅水港中。狂风巨浪下,本该是渔民忙着入夜系好渔船带着一天的收获上岸的时候,整片河滩却如人间地狱般无人沉寂。
白角抓着自己身上的包裹躲在商船的夹板下,脚下的木板飘荡着发出嘎吱声响,疾雨啪啪作响地打在头上的夹板上,和他一起的还有数百伛偻着要往南境逃窜的百姓,有些是亲人遭了迫害害怕被牵连,有些是在禁海禁边政策下生计难以为继,有些只是想去投奔南境的亲友暂时避难,他们听说含章太子优待东境百姓,短短几日就将人安置妥当还帮着生计安排,他们动了心思,悄悄收拾好细软,打算今夜趁着夜雨铤而走险。
白角不远处的七岁孩童抓着一只红翅的小鸟,畏惧地扫视这般幽闭黑暗的船舱底部,问着身边的大人,“阿妈,什么时候开船啊?”话音里还搀着夹板外远方的隆隆雷声。“快了快了。”妇人拍着他哄,一颗心也是咚咚地乱跳。
五日前,白角还领着神京柳营的公职,华容道捕杀他甚至也出了一份力,他把那些曾同窗同学的老师和同学押进大狱的时候,上峰樊邯紧锁着眉头,一言不发,待他回家后,他的长兄洋洋自得,说他可算是有出息了一把,那群煽动闹事的人就该赶紧抓住杀头,但是白角知道,他们明明是不该进去的。他第二日就递交了辞呈不告而别,这几日辗转到这里,听说有人要趁着夜雨海潮出海以避开官兵的盘查,他几乎是毫不迟疑地就给船长缴了费用,要偷渡到南境去。
时间紧张而焦灼地碾过,白角在黑暗中数着自己呼吸的频次,挨着,等着,等着这艘船,起锚,出港。
忽地,船身一阵剧烈的抖动,无数人精神一振:这是起锚的声音!开船了!
谁知下一刻,夹板上忽地咚咚咚地踩过一阵铁靴声!
“阿妈!我怕!”小童忽地抱紧了母亲,稚嫩的童音在船舱里显得极是响亮,夫人一把扣紧了他,在他耳边急道:“嘘!嘘——!”
船并没有开,所有人心头都蒙上阴云:是出了什么变数了!惴惴不安中,人们只听甲板上他们进出的一道木板忽地被人拎着锁链抬了起来!沉重的金属音划开一方空亮,木板刮擦的刺耳中,雨水登时洒了进来!
偷渡的众人纷纷倒吸一口亮起,小童手里的鸟儿一声惊叫,猛地叼了小童一口,张着翅膀飞快地窜出!
“哐、哐、”长刀的重柄傲慢地敲在木板上,年轻、邪佞而猖狂的声音传了过来,“通敌的英雄们,都出来罢!是打算我淹了这里,还是要我一个个下去请啊?”
白角心头一悚,这声音……居然是,齐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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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五年三月二十七日,惊雷夜雨。
天衍十五年三月二十八日,四境放晴。
昨夜朱窗洞开,风雨入室,长春殿内,西旻的女儿妆梳洗完毕,推开门扉,只见外间晴空万里,毫无阴翳,不由就深深地嗅了一口青草沁凉之气。
前几日她身下血流不止,不能久站,更不能久走,这些天才算复原好了些,又见天炀帝信守承诺赐婚她公子襄,她心中块垒才算是扫去了一半。
她款款走出殿外,想晒一晒太阳,外间伺候的小丫头见了她出来,本分地低下头抬脚便要进去收拾被褥,却不防被西旻轻声阻住了:“公子襄还在睡,你等他醒了再进。”
小丫头闻言目瞪口呆,好像在说:主子您还没成婚呢?怎么能夜留公子襄?
西旻却不看她,只道,“嘴巴放严一点,不该你说的,不要说,不该你问的,也不要问。”
小丫头只得喏喏点头,“是。”她年纪小又稚嫩,之前是因为主子无人问津才被内务府打发了来照顾她,饶是她不聪明,也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自己主子的好日子要来了,前几日搬来这偌大的长春殿,金银器物一箱一箱地被抬进来,所有人都说,陛下格外爱重这位儿媳,什么好,赏赐什么,就连现在的几位西宫的娘娘都比不上。
小丫头迟疑起来,懵懂地从自己的袖筒中掏出一锭银两来,“主子,齐夫人,司空夫人,还有几位命妇,昨日给了我这个,跟我打听这几日主子什么时候得空,她们想来参拜‘太子妃’。”
西旻扫了那银两一眼,“这是各位夫人赏你的,你自己好好收着,等下你再去调我的私妆的二倍,那是我赏你的。”
小丫头立刻慌起来:“主子……”
西旻:“不是罚你,就是赏你,以往若再有送你东西,记得,不超过我赏你的,不要接。”
小丫头点头如捣蒜,不敢说一个不字。
西旻继续道,“还有,以后别跟着外人瞎说,太子位还没有定,我不是什么‘太子妃’。”
小丫头支吾地抬头,“可鸾乌殿是太子居所,住在那里的都是太子,他们都说主子是有福气的,‘公子襄登太子位,不是今日,也是明日,太子可以如流水,您却是铁打的太子妃。’”
西旻翻了翻眼睛,不想理会她,只说,“管住嘴巴才是福分,你回屋睡个回笼觉吧,这里不必你伺候了。”
小丫头傻乎乎地点了点头,还真的转身要回去睡觉了。
西旻无奈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蠢到可爱,又不忍心责骂她,如此发呆了一会儿,一折窗从内被推开,辛襄披着她的暖黄色的睡衣,静静地看了过来。
西旻敏锐,闻声倏忽转过身来。
辛襄就只见清幽沁凉的长春殿外,西旻一身秋草红叶的裙装,忽地旋开一蓬热烈的秋意,一双猫一般狡黠的眼睛看定了自己,在春日清寒晨间,竟有熠然与多情。
“睡得好吗?”她曳步,继而又温款地下拜,摇曳而精灵的神态,混着少女难以言说的羞涩和甜蜜。
辛襄心头一动,不由就伸出手。
她变了,不再有为亡姐复仇的戾气,只剩下乖巧和柔顺,夜里,她身上更是有处处心折的魅力,纵然辛襄心头尚有惶愧痛楚重逾千钧,转到黎明,见到晨曦,却已都在她的安抚中化为齑粉,微不足道。
见状,西旻会意,缓缓地走上前去,隔着朱窗灵柩,温顺垂下头,让他伸手摸她一髻还未盘上的头发。
触手青丝乌滑水润。
辛襄静静地看她,就像享受着这春的清晨,许久,他哑声,“我睡得很好……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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渝都,钧台宫。
辛襄在长春殿红袖相伴睡得一夜无梦,辛鸾却在渝都钧台宫一夜困顿,彻夜无眠。
他从邹吾身边跑回来后就又开始后悔了,晚上上了榻,等着小卓睡了,又窸窸窣窣地爬了起来,出了寝殿,坐在一夜风雨前发呆。
他问了宫里的茹姊姊,问她安哥儿是谁的孩子,茹姊姊说只是向副从下山城捡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