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不再平静,玄委会的大厅里灯火通明,冰冷的大理石墙面映着层层叠叠的人影,室内人很多,却没有半点喧嚣。</p>
钟淮南抱着自己的木剑,看向悠闲坐在椅子上的纪东歌,“暗鸦,还有其余养在玄委会建筑物下面的东西,现在在哪里?”</p>
纪东歌手指漫不经心地敲击着桌面,笑容依然挂在嘴角,“我怎么可能知道,你们问错人了。”</p>
大厅中聚集了近百人,都是玄委会的中坚,除了少部分的甲木级玄术师以外,基本等级都在乙木。他们连夜被紧急召回了位于江城的总部,没想到遇到的,就是会长纪东歌和前辈龙木棠对峙的场面。</p>
在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大多数人都选择了沉默,注意着事态发展。</p>
“你当然知道。”龙木棠难得拿出拐杖拄着,平时慈和的双眼,此刻极为锐利,“那些东西,都是你从墓室里带出来,在玄委会各地的建筑下养了二十年,如果你都不知道,还有谁知道?”</p>
“龙老,您为了玄委会鞠躬尽瘁,我依然尊称您一声。但这样的污蔑,我可不敢担下来。”纪东歌正色,他站起来,看向大厅里聚集的人,又将视线移回来,是一贯的温文尔雅,“我敢发誓,我真的不知情,更没有像您还有钟前辈、薛前辈、武前辈说的那样,参与这件事,甚至就是这件事的主使。”</p>
说着,真的直接就发了一个誓。</p>
看纪东歌如此坦然,人群里热于充当和事佬的人接连开口。</p>
“龙婆婆,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p>
“对啊,会长虽然不太打理事务,但也无功无过,您这么说就太让人寒心了,双方都解释清楚,这件事就这么过了。”</p>
玄委会除了最核心的几个人,其余的日常管理向来都非常松弛,人数太多,所以基本是靠着实力说话。甲木的权力高于乙木,乙木则又比下一级的要高。</p>
都是极为散漫的性格,所以众人觉得这一届的会长纪东歌,虽然不太出面,还很宅,但天赋极高,能力卓绝,所以也没有什么大问题。现在见龙木棠带着人为难纪东歌,纷纷劝和。</p>
清楚了周围人的态度,又注意到龙婆婆拄着拐杖却在轻颤的手,薛绯衣看不过,心里火苗是一簇一簇地冒。</p>
他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了龙婆婆旁边,正声道,“纪会长,我人微言轻,但就只问一句,您敢取下您脖子上的围巾,给我们看看,你的后颈上,是否有象征着傀儡的血痕吗?”</p>
纪东歌表情没有变化,但薛绯衣瞬间就感觉到,后背一阵发凉。</p>
沧江。</p>
巨大的光网合着锁链,将黑蛟困在了江面上。</p>
抬手擦了擦自己脸上的雨水,陆爻现在也分不清楚,自己的脸和手,到底哪边更加冰冷一些。</p>
眉睫上的水被擦干,视线变得清晰了一点,然而没想到,黑蛟突然下沉,直直坠落到了沧江之中,溅起了数十丈高的水花!</p>
陆爻失声道,“糟糕!”黑蛟一旦入水,对他们来说,就变成了劣势。</p>
玄戈带着人几个轻跃,就重新退到了大桥的塔尖,“黑蛟应该就在入水处的水底,它被捆着,肯定没办法游走。”</p>
盯着接近漆黑的江水,陆爻心思急转,他忽然抬头,“用鞭子!长鞭!”双眼都像是亮了起来,“就像宋老师的武器一样,”</p>
陆爻模仿了挥鞭的动作,“既然黑蛟在水底,我们不能下水,那就把水分开!”</p>
他的想法听起来有些不太实际,但玄戈懂了他的意思,带着人到了桥面之下,风雨都被挡在了外面。</p>
陆爻的兜帽被玄戈揭开,露出了白白净净的一张脸。</p>
“我懂你的意思,但是需要你配合。”</p>
陆爻点头,就发现玄戈两下就解开了他身上的雨衣,接着又脱下他的外套,最后伸手,将自己右边肩膀的衣服往下拉。</p>
风一直在吹,陆爻的肩膀感觉到一阵冷意,有些瑟缩。</p>
“你是要咬我吗?”</p>
“嗯。”玄戈一手捏着陆爻的衣服,另一只手从后面扶着他的肩,嘴唇覆了上去。</p>
刺痛传来,血契被激发,两人的联系更加清晰,陆爻都能够察觉到,玄戈身上的气势又拔高了许多。</p>
陆爻发出了一点鼻音,很轻,觉得这一次玄戈吮-吸的血液比之前的都要多,但伤口只在最开始痛了一下,后面就没感觉了。小口地啜了啜气,陆爻觉得手臂没有因为缺血发冷,反而热了起来。</p>
“好了吗?”</p>
又过了快十秒,玄戈才抬起头,舌忝了舌忝嘴角的血渍,“好了,小猫,疼吗?”</p>
陆爻摇头,“不疼,”说着又有些不确定,“有用吗?”</p>
“当然。”亲了亲陆爻的嘴角,玄戈直起身,仔细帮陆爻把外套和雨衣都穿好。</p>
活动了一下手腕,玄戈右手的五指张开,做了一个抓取的手势,附近空气全都躁动起来,陆爻甚至清晰地感觉到,周围的温度在不断下降,像是热气全都被掠走了。</p>
一阵刺眼的光突然亮起,玄戈右手手心上出现了一团火焰,很快,火焰逐渐扩大、拉长,化为了一根金红色的长鞭。</p>
长鞭的一端沿着桥墩落入江水中,很快,桥墩附近的江水就沸腾起来,甚至冒出了气泡。</p>
玄戈集中注意力,提起长鞭,手臂上肌肉紧绷。</p>
接下来的十几秒,在陆爻眼里像是按下了快进,当他回过神时,极为剽悍的气息已经席卷了周遭,金红色的长鞭在半空留下数道残影,最后打落在了江面上。</p>
墨绿的江水与金红的长鞭接触,几乎是瞬息之间,就直接蒸腾为白雾消散。长鞭横贯沧江,犹如分海!</p>
劈开江水,长鞭最后直接落到了黑蛟的背脊上,黑蛟生生受了这一鞭,背上的血肉散发出一股焦臭味。它一个翻腾,重新出现在了江面上。</p>
江水重新合拢,除了江面上弥漫的白色雾气,之前一鞭分江的景象仿若幻觉。</p>
布满了刻纹的锁链再次收紧,泛着白光的大网也没有半丝松懈,被紧紧束缚的黑蛟发出一声尖啸,血红色的眼睛霎时间亮了起来。</p>
与此同时,玄委会的大厅里。</p>
纪东歌慢慢地解下自己的围巾,背对着众人,露出了光洁的后颈。十几秒后,他重新站好,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现场却有许多人在为他感到不平。</p>
“这分明就是羞-辱和污蔑!龙老,您和武老、薛老都是玄委会资历最深的前辈,您想要夺-权就直说,我想会长肯定毫不犹豫就会让出这个位置,您又何必走这么多弯路?”</p>
纪东歌没有说话。</p>
另一个人接腔道,“我考玄术师资格证的时候,龙婆婆是我的考官,一晃十年都过去了,我一直都在心中敬重着您,但是这一次,我也不得不站出来,为会长说一句公道话。不知道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但这样的污蔑,真的会让我们寒心!”</p>
有人先开了口带头,剩下大半的人都低声议论起来,时不时有“夺-权”、“污蔑”、“资历”这样的词凸显出来。</p>
薛绯衣有些急,“明明——”他不会怀疑陆爻和玄戈,但现在,会长的后颈上没有血痕,情况就只会越变越糟!</p>
钟淮南沉得住气,半眯着眼,语气依然平淡,“他必定是有了防范,早就做好了伪装。现在,除非他自己坦白,或者我们能用其它的办法,证明他身体是傀儡的真相,否则我们这一次,也无法现场直接揭穿他。”</p>
薛绯衣压低了声音,“那我们暂时就先这么看着?或者再找机会?感觉他要反过来诬陷我们了!卧槽,我要原地爆炸了!”</p>
果然。</p>
“各位,”纪东歌把围巾放到了旁边,一副极为坦然的模样,他看着大厅里的人,“我猜想,龙老和武老他们肯定是被他人蒙骗的。”</p>
薛绯衣咬牙,和余长生说悄悄话,“这是想说我们或者陆爻是蒙骗龙婆婆他们的坏人?不要脸不要脸!”</p>
“……我相信几位前辈的出发点都是好的,都是为了玄委会好,现在说清楚了,我个人也没有什么损失——”</p>
人群里一个声音突然喊道,“难道仗着资历老,就可以随意污蔑人了吗?今天是会长,那明天又是谁?”</p>
又有一个人附和道,“就是啊,这些老前辈们,早就应该颐养天年,不要插手这些事务了!”</p>
共情的心理,让原本准备置身事外的人,也有些被煽-动了。</p>
薛绯衣这才反应过来,纪东歌的目标根本就不在陆爻身上,也不在扳回一局上面,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直接将龙木棠和武直他们,全都驱离玄委会的核心!</p>
看着大厅中的场面和最先开口说话的几个人,薛绯衣又看向纪东歌,觉得对方一直温和的表情下,像是在嘲讽龙木棠</p>
——这就是你几十年的心血,这就是你护着的人们,这就是你想要倾尽一生守护到死的玄委会!</p>
这一刻,薛绯衣突然觉得喉咙发痛。余光看见龙木棠握着拐杖的手,明显在极力忍住颤抖。他有些狼狈地别过脸,看向余长生,小声道,“我们想想办法啊,不能让龙婆婆他们被纪东歌这么欺负!”</p>
余长生点头,正要说什么,忽然敏感地看向还在安抚众人情绪的纪东歌,“大厅里的气场不对劲。”</p>
薛绯衣作为占星师,对气场的感应没有余长生这么敏感,他仔细体会了一下,“我怎么没发现?”</p>
话说完还没几秒,站在他们对面的纪东歌突然闷哼了一声,声音很低,但薛绯衣注意力一直都放在纪东歌身上,所以立时就看了过去。然后他就发现,纪东歌的脸色突然之间变得灰败,眼珠子都像是安装上去的一样,没有半点神采。</p>
这一次,薛绯衣反应非常快,他先看了一眼余长生,见对方点头,这才迅速高喊出声,“看你们的纪会长,身上萦绕的全是浓重的死气!正常人会有这样的情况吗?当然不会!所以,他根本就不是活人,而是傀儡伪装,这还有什么可狡辩的?你们都被骗了!”</p>
此时,纪东歌半跪在地上,艰难地支撑着身体。他能够确定,是自己身上的生气正在急速被抽空。</p>
本来这具身体就是他自己亲手炼制的傀儡,生气被抽空,他倒不担心会有什么问题。但是这种情况,只有可能是和他相联系的黑蛟,需要大量的生气,才会连他这里都抽了个干净。</p>
难道他猜得没错,陆爻真的去了沧江的旭岭大桥,而方霖没来得及阻止他们,让他们动手伤了黑蛟?</p>
随着他半跪下-身,暴露在众人视线中的皮肤都起了变化。</p>
“血痕!他的后颈上有象征着傀儡的血痕!”</p>
随着薛绯衣的声音,众人发现,纪东歌的后颈上,表皮像是在剥落一样。随着灰败的皮肤一块块脱落,一道深红色的血痕出现在,极为刺目,上面还有淡淡的死气在翻涌,极为骇人。</p>
现场开始时还没有人说话,不多时,全场哗然。</p>
知道自己暴露了,纪东歌勉强站起来,四肢的关节都发出艰涩的摩擦声,在安静的大厅中十分清晰。</p>
他刻意朝着众人露出了一抹僵硬的微笑,顿时有人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p>
“你们在害怕什么?害怕我吗?”纪东歌轻声问到,又往前走了半步,活动了一下自己的脖子,“你们为什么要怕我?你,你,还有你们!”他突然指着人群中的好几个人,声线尖利,“在我面前谄媚地说,会以我为主、将龙木棠赶出玄委会的时候,怎么不怕我?啊?”</p>
“你们这群人啊,呵!”纪东歌冷笑了一声,表情有些癫狂,随后,他转身看向龙木棠,“不过真是好可惜,你们发现得也太晚了,晚了二十年,那些人——都死了!”</p>
提到“二十年”,连薛绯衣都发现了不对,他下意识地往余长生的旁边站了站。</p>
武直最先问出来,“哪些人?”</p>
“我想想,石岩,蒋文权,郑竹……还有哪些?哎呀我都忘了,不过你们肯定记得吧?”</p>
纪东歌的声音充满了恶意,“他们一个个的,都说为了大义,为了理想,为了玄术的传承,把墓室直接毁掉了。但后来呢?每个人心里都有鬼!都有不说出来的贪婪!我不过是通过伪装,从中挑拨了几句,他们一个个的,就全都疯了!都疯了!”</p>
龙木棠紧紧地撑着拐杖,才没有倒下去,几乎是颤着声音,“二十年前——”</p>
“是啊,就是二十年前。”纪东歌咧了咧嘴角,“墓室里面的玄术传承,明明就是天大的宝藏!可是你们一个个眼界短浅,竟然决定将它尘封在地下。你们不该死吗?你们才是罪人!”</p>
说着,他轻声道,“等你们也死了,可以去问问那些人,死在自己信任的朋友手上,挺圆满吧?相互怀疑、残杀的结局,真好啊!”</p>
话还没说完,纪东歌整个人突然就保持不了重心,直直地摔到了地上,与大理石的地面接触,发出“乓”的一声。他的身体极为扭曲地蜷缩,皮肤也完全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模样,变得坚硬。</p>
另一边,沧江之上,黑蛟脊背的鞭痕中,血肉在不断地涌动蠕动,慢慢拼接在了一起——伤口正在急速地复原。临江的植物被抽干,生机破败,迅速枯死,还有源源不断、来处不明的生气聚拢在黑蛟的周围。</p>
方霖就是这时候到了江边。她穿着一件黑色的雨衣,在暗处丝毫不显眼。</p>
看见半空中漂浮着的庞然大物,她手里拿着的布袋子跟着在颤抖。稳住了心神,她想起纪东歌的吩咐,将布袋里装着的瓷瓶拿了出来。</p>
抖着手打开了瓶塞,又飞快地扔了出去。瓷瓶划出一道弧线,最后沉在了江水当中,半点水花都没起。</p>
但是,不过十秒,瓷瓶入水的位置,竟然出现了足足七个旋涡!</p>
黑雾扩散开,瞬间就布满江面,还在向上方弥漫。唯有大桥塔尖的那抹离火,光亮依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