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喜怒悲欢并不相通,雪原蛮民不懂他的痛。
一面是部族的相好,一面是半个恩主,许则勒坚强地挺了下来,没有再晕过去。
他局促地起身,跟仇薄灯介绍自己,磕磕绊绊地为当道谢。按理说,许则勒这些年四处游历,见多了奇景怪事,本不至于如此束手束脚才对。可这世上,就是有人真真是“焕然如神”。
天光渐暗,篝火熊熊。
少年精致的脸被厚斗篷衬得越发小巧,浓密蜷曲的睫毛微微下垂,镀着一层金辉,投下撩动心弦的淡影,暖红的光线镀在素雪般的脸颊上,勾勒出浅浅的光晕。
他的出现,让昏暗的营地一下辉煌起来。
很难说,桑吉先前推攘许则勒时的高嗓门,有几分是想喊醒他,有几分是下意识想在少年面前表现自己……倒不是说他对首巫大人的阿尔兰有什么垂涎。
纯粹是在这足以令陋室生辉的美面前,不知所措了。
许则勒紧张地说完,见仇家小少爷颔首,才重新坐下,暗中懊恼自己多日忘了打理头发。
其实,仇薄灯审美向来挑剔。
寒碜邋遢到许则勒这地步,以往压根就到不了他跟前。但这几天没个能说话的,着实把他郁闷得够呛。再加有《四方志》撰写者的身份加持,他也就把往日的标准暂且搁置,出声询问了起来。
仇薄灯好奇挺久了。
他观《四方志》行文,典雅端正,分明是书庄的士子手笔。可书院那群士子,向来鼻孔朝天,哪肯放下身段,去写“鄙陋”之民的事?更何况方志对各方风俗信手拈来,写得栩栩如生,非亲历者,不能言之。
见他态度亲善,许则勒受宠若惊,几乎把自己的老底给抖了个干干净净。
原来,这许则勒也算得上名门出身。
颖水许氏,是东洲大族之一,只是许则勒这一支到他祖父时便开始没落。等到许父一代,已经不得不做起“通牙”的勾当——也就是随商往来四方部族,半做译晓言语的通事,半做多方拉拢的牙行,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
比单纯经商还低贱。
许父引以为耻,攒了笔大钱,眼巴巴将独子送进“白鹿书庄”,指望他重振家门。
没曾想,他这儿子是个逆种。
“……我打小跟父亲随商队奔波,心思全落奇风异俗上了。又是个野惯了的性子,被我爹押在书院的几年,简直比蹲大狱还难受。”许则勒唏嘘,“我爹一走,没人管着,哪还待得住啊?当即就逃了出来。连夜逃的。”
说着,还比了个枷锁扣脖颈上的样子。
仇薄灯被他逗笑了。
一半是许则勒不愧是个笔杆子,说话风趣幽默,又四方游历久了,肢体语言生动形象。一半也是这几天仇薄灯实在憋闷狠了,眼下听什么中原话都觉得亲切。
他一笑起来,火光就在眼睫上跳跃,熠熠生辉。
篝火燃烧像是缓了,雪落也随着一起缓了。
比划的许则勒忘了动作,旁侧勺汤的桑吉铜勺空了半天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