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不大愉快地咳了两声。
“但真要说的话,修治君会做出让我意外的决定,也是注定的。”太宰治又想:[我一直认为,只有自己是无法看透的,那修治君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我?]
他的记忆回到了十五日之前,回到了那天傍晚。
……
“当我把那玩意儿给他的时候,是真的希望他走上和我一样的路。”说这话时,太宰治的表情冷漠得近乎冷酷,他喜欢把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灵魂掏出来,摊平了放在灯光底下,细细钻研,不带情感地剖析,对他人来说承认自己的想法是件很难且很羞耻的事,但对他来说,或许同样恶心,他却热衷于此。
好像虐待自己会让他更加轻松似的。
“我都想好要说什么了。”他平静地叙述给夏目漱石听,“她一定会那么干的,阿重本来就是偏执的人,她会想要杀死修治君,因为她觉得那样最好,只有死在手中的人才永远属于自己,她是有那样想法的女人。”
“但是修治君,他还没有太搞清楚生与死的意义,现在应该处在’活着没什么不好,却也没什么好’的阶段,因为不甘心死在阿重手里,就会反杀,他就是那样的人。”
夏目漱石没有说话,他知道要给太宰治足够的空间。
“福泽阁下来的时间太晚,那一刀就算砍下也不会比子弹的速度更快,我甚至想好要对他说的话。”太宰治看着天花板,露出个略有些意味深长的笑容。
“你杀死了养母?正好,我也杀死了我父亲。”他会说完这句话,把自己微凉的手放在修治君的头顶,抚摸几下他蓬松的头发。
这是他想告诉津岛修治的全部。
但是……
“你是故意把枪给我的。”津岛修治直勾勾看太宰治,他是个高挑的孩子,身高却不及太宰治的胸膛,倘若年长者不善意地弯腰,就只能低头居高临下看他,此时此刻太宰治脸上带着人偶一样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像是用刀笔雕刻出的。
津岛修治事无巨细地检查过阿重的身体,福泽谕吉来晚了,那一刀终究没有砍在她脖子上,夺走她生命的是一枚子弹,洞孔静悄悄绽放在眉心处,那当然不可能是津岛修治开的枪,他瞄准的是心脏,枪管里也绽放出一朵花,那是把变魔术用的玩具枪,只是做得太精巧,不像是玩具枪。
太宰治站着没动,就让津岛修治翻口袋,那孩子仿佛透视了大口袋,从中又掏出了一把一模一样的两发子弹枪。津岛修治面无表情地将打开保险。
“啪——”地板上多出了一个冒着硝烟的洞。
这是把真枪。
两把枪从外形到重量都一模一样,年幼的津岛修治看着它们,似乎有点儿疑惑,又似乎有了结论,他又问:“为什么不把它给我。”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太宰治回答他又似乎在回答自己,“我一直准备把它给你。”他用下巴点了另一支枪,“另外一把,我只是想逗你玩玩。”他轻描淡写道,“一个游戏,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
[无伤大雅的玩笑?]津岛修治想,[是黑色幽默吧。]
“我拿错了。”他是这么跟小孩儿说的。
“啊。”津岛修治还是很沉默,他几乎不像个伶牙俐齿的小天才了,太宰治看着他有些苦恼地想:[我小时候这么沉默寡言的吗?好像不是,明明我很会说话也很喜欢说话,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儿,我都能找到合适的话题,我还格外喜欢嘲讽那些有正义感的人,不,真要说的话,以玩弄来形容才更合适。]他很清楚自己儿时是怎样一幅德行,因此下判断说,[在这方面,他跟我童年时完全不同。]
福泽谕吉阁下还在外面,他在自发性地站岗,却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把空间留给一大一小两人,或许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太过于私密,让他觉得自己无法插足。
“我决定了。”津岛修治忽然说,“我准备跟你一起离开。”
“哎?”太宰治大跌眼镜,他实在想不通为何对方会做出此决定,“不考虑跟银狼阁下一起离开吗?”他竟开始努力劝说,“你也能看出来,比起我他是个要优秀不少的对象,虽然萍水相逢却愿意帮助你,只要稍微提点的话,他绝对会同意带你一起离开。”
接下来的话却变得不那么动听了,撕开虚假的现实,道出血淋淋的真相:“修治君的话一定是不会愿意留在津岛家的对吧,自己跑出去虽也有可能,却也不免有被捉的危险。”他说,“你应该是会选择最优解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怎样对自己最好?”
津岛修治却笑了,他的笑容跟太宰治一模一样:“你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样吗?”他说,“就像是被无意间踩到尾巴的猫拼了性命想要把人推走,甚至不惜为此反咬一口,我留在你身边是什么很让你困扰的事情吗?是会让你想到森严压抑的曾经,还是以前弱小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