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又挖出了一些王则皮囊的零件,也没什么用。这个飘在空中的假人头的原理,显然会因为喻景亡故而失传,虽然热气可以托举重物的原理并不难理解,但是它当时悬在空中并不左右旋转还能定主高度,其中奥妙还是颇值得一窥,沈括不由得想有生之年若能再遇到怀良,倒是可以向他请教,可惜未必有机会了。很快又从喻景尸体下找到了那把连珠弩。可惜烧毁了大半。
从残存部分看,很接近一般弓弩,有弩臂和弩机,但是下面多出一个装短箭的箭匣。其射出连珠箭的原理不明,徐冲说过不止能射连珠箭,实际上这张小弩连射时,上面弩臂并不动,似乎只是一个装饰物。另外那大汉身上中的三根弩箭完整保存下来,可以看到是箭杆竟然是空心的,用红铜薄片卷成。徐冲曾经说过此物虽可连射但是轻飘的很,其实不难躲开,也许与它中空太轻有关。
这连弩连射的方式,确实太费思量了。沈括记得怀良提过“形势相变,往复不久”的难题,是他设计摩天翻车时悟到的。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凡需要往复动作的机械,无论如何精巧设计,都无法一直周而复始地运行,总会停止,所以有往复不久的感慨。就如同他设计的摩天翻车,改进过的水运浑仪一样,若要一直运行就必须借助水流带动。怀良的思考也深入到了形势相变的地步,他觉得如同水在高处其形态为静,低处为动;其势也不同,在高处便是蓄势,往低处走则失势,然而一旦失势,形势相变动静转换,则止水可成激流。若是一张弓,张弓时弓形曲而蓄势,放箭则是弓形直而放势,形势相变了,箭便获得速度射出去了。所以从这个角度看,连弩本身不合形势相变的道理。若是弓臂不动则更说不通。
这张连弩可以不动弩臂,似乎也无需蓄势,就能源源不断地射出箭去,这就不是“往复不久”而是“往复不止”了,这又是什么道理?可惜怀良不在这里,要不然一定可以点燃他的好奇心。可惜啊。
另一个疑点是,喻景留下的逃生通道通向河边,可见他一定准备了一只船,但是河边其实有禁军把守并未见到任何的船。
当然,徐冲还提供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就是他偷听到了喻景与那大汉的对话,大抵是说,他潜入弥勒教其实除了想破坏他的好事,还想如怀良和尚一样偷他的帽妖法术。这段对话里还提及,喻景曾经数次想通过断谳之法来害死小苹,却都被这个人破坏了。这一点其实和沈括一直的猜测接近,小苹能屡屡脱险,必然是还有内应的,比如在沉谭前偷偷把钥匙给她,又或者借狗嗅到气味的名义,把追兵带离。可惜这个人也死了,喻景也死了,从此帽妖的技法可能就失传了,这也是一件令人扼腕的事情。倒是文彦博视所有这些技巧为祸国的根源,很看好它们被喻景带到地下。
沈括对文彦博的想法完全不能理解,文彦博认为民智若开,对于国家治理不利,而且这些奇巧淫技很可能会增加庶民对抗朝廷的手法多样性。他当时举了三个例子:飞天巨鸟、荡海艨艟和吐火战车。沈括也被这老头的想象力折服了,真要能靠什么“奇巧淫技”制造出那样的东西,那扫荡北辽西夏必不成问题了,而且这样法相天地道理,洞察宇宙玄机的机器,何止强兵,必然还可以富国。然而文彦博却畏技巧如狼,惧民智如虎。只想着君子不器之类夸夸其谈的东西。
到了夜间,搜查大致完成,没有发现更多的线索。至此自正月初八起的谶乱脉络大抵清楚。起初是圣姑与喻景合谋在京城造出这样一件大事。然后按照谶语一句句实施,直到毁灭。然而还有几个疑难未解。第一就是穿插这一月余间所有事物的帽妖到底是什么东西,其次是从种种迹象看,宫里一定有弥勒教内应,所以可以通过放祈天灯的方式将贵妃将死的消息传递出来,开启了这次谶乱,但是这个人还没找到。
另外就是小苹在整个事件中的角色,她似乎早在两年前,王泽在河北造反时就在弥勒教中,还有一个四卦主之一的身份,然而却又被后加入的喻景不容,处处想除掉她,她却又能给自己通风报信,把怀良这个喻景背后的卦主给揪出,这些行为背后到底是为什么?
一想到小苹,他难免胸中醋海生波。虽然她最后一次见自己显得十分冷淡,说的都是从此不必相见的绝情话,却还能把喻景不传人的《木经》下册偷来给自己,是否说明其实她心里还是有自己?
当然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是官家最想知道的问题,就是弥勒教是不是真的烟消云散了?如今圣姑和喻景都死了,十句谶语也被破解。弥勒教预言则王复生,它确实复生了,然而它却旋即被消灭在了当空,在数万人的见证下。天上的魔相破了,心中的魔相自然也会消解于无形。你无法想到比这种方式更完美的,以魔法击败魔法的办法了。所以,尽管留下了诸多疑问未解,但是大宋的危机真的解除了?
二月二十五日 午时
包拯再次造访老鸦巷,这次文彦博没有跟来,大概两个老头经过昨天的一番辩论,各生出一些嫌隙来。
包拯来并没有多的想问,如沈括昨日预料,他只是替官家问了一件事,就是弥勒教是否一劳永逸地被解决而不会再卷土重来?虽然最终给官家做出结案结论的不是沈括,但是他的结论至关重要。
如果可以终结,那皇帝就将昭告天下,宣布这件案子了解。这无疑是要压上帝王信誉的,就如同王泽干瘪虚弱的皮囊,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天上坠落时,就注定了弥勒教全盘皆输。然而这种被打脸的地位,确是可能互换的。所以官家想要确切知道,自己可不可能宣告胜利了。
沈括给出了几乎肯定的结论,他认为谶乱已经终结了,喻景的死也意味着,不会再有人有这样的本事,可以重复这样的奇观。
然而沈括也没把话说死。因为弥勒教并未真的灭亡,弥勒教典章里都提到二圣以下有四卦主,如今算来,王则圣姑都死去了,三个卦主死走逃亡也各自退出,却似乎还少了一个。另外整个谶乱停在了第九句,然而第九句谶语设计的颇有些巧思。把王泽复生和一个曌字,似是而非地联系在一起。这样弥勒教其实在解释上获得了一定的灵活性。现在王泽复生的鬼话破灭,但是如果他们还能制造一次日月同天的奇观,则民间解释则仍然可能被带歪。
包拯听闻后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所担心的和沈括一样,所谓英雄所见略同了。
二月二十六日 包拯早朝后,被官家独自召见。他给出了弥勒教大抵平灭,调查小组可以终结的结论。官家有些后怕,于是又等了几天。整个二月内无事发生,帽妖也未再现。
眼看就要到三月初,大宋朝廷才昭告天下,弥勒教反叛皆已伏法,帽妖以及其他邪术都被护国法师平灭从此天下太平。当然汴京城里老百姓,仍然不太相信这样的结论,仍然战战兢兢不敢夜间外出。不过,确实天下太平,不再有各种奇怪目击和耸人听闻的传言出现。于是京城夜市里也渐渐开始热闹,铺户店家也有了夜里的买卖。躲到城外的富家大户也都渐渐回来。沈括和徐冲所在的老鸦巷宅院也被原主人催要,于是这里的探子们只能散伙,各自回自己地方。徐冲一瘸一拐回他的军头司边上兵营,沈括回到杨维德家里,却不能回乡,因为官家还需要他等着,看看会不会再有需要他的地方。他便留在那里备考,准备今年科举。这期间几次动笔想写信到河北正定天宁寺,给怀良,探讨一下仍然未解的一些问题,然而最终这些信都没有寄出,他还是担心这些信暴露怀良隐居地方。
朝廷于三月初改元“至和”,似乎是有些心虚的表现。朝臣们也都建议,既要改“皇佑”年号,不如依例等到明年初,不必急着在三月改元,显得不伦不类。然而官家却有些急不可耐,他想通过改元来彰显天命依旧,让谶乱的事情赶紧翻篇。整个三月,杨维德所在的司天监和翰林天文苑的同僚们忙的不可开交,到处寻找奇异星象,强行解释为瑞兆,证明天命归宋。玉清昭应宫也开放了几日让平民上香,方便普通人可以抬头看到大殿上挂着的那卷“天书”,一切似乎回归了原来该有的样子。事情也确如官家盘算的那样,随着时间过去,很快东京城里就完全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百姓们也很快将正月至二月帽妖的恐惧丢到脑后,一切似乎就此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