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白日里停下的雪,到了晚上,渐渐落下,空气中弥漫着凌冽的寒意,风不大,却冻得人骨子里都难受。

乾明宫到了深夜,都燃着灯。

惊蛰趴在软塌上看书。

白日里,他被那书里的狐狸书生气得要命,待赫连容要拿去丢的时候,他又给捡回来看了。

守在殿内的人,就宁宏儒和石黎。

惊蛰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刚想翻下一页,就感觉到有阴影自头上落下,他歪头:“你走路是怎么悄无声息的?”

赫连容:“起初是跟着暗卫学,后来沉子坤知道我的处境,帮助良多。”

惊蛰爬起来:“沉子坤是你的,舅舅?”

赫连容颔首。

惊蛰:“他似乎待你不错?”

赫连容:“沉家人都不错。”

沉老院长送进京城来的茅子世,用着也好使。

惊蛰的脸色阴郁了些:“除了慈圣太后。”

赫连容揉了揉惊蛰的头发,他捂住自己的头躲到边上去,犹豫着让赫连容坐下来。

要不是下午知道太多震撼的事,两人僵持的气氛破了冰,惊蛰也不会那么好说话。

那口气一旦泄了下来,就很难再紧绷着。

惊蛰翻阅着书页的动作,足以看得出来,他的心思已经不在这书上。

“在想什么?”

“我还是有点生气。”惊蛰乖下来后,向来有问必答,“你骗我,我很难受。”

“你不可能会喜欢上一个皇帝。”赫连容冷淡地说道,“这是不得已而为之。”

惊蛰瘪嘴,那这还怪他咯?

是他太谨慎,太小心,所以才给自己招惹来这么大一个骗局。

“如果不是发生这样的意外,那你打算如何?一辈子都骗我吗?”

“只要惊蛰一辈子都不知情,”赫连容极淡极淡地笑了起来,“真的算骗吗?”

惊蛰羞恼地踹了赫连容一脚。

踹完后,惊蛰的心口有那么一瞬间的紧绷,像是某种没来由的恐惧。他面对的人,不是容九,是皇帝,惊蛰的脚缩得快,有人的手掌比他还要快。

赫连容抓住惊蛰的脚掌,这赤|裸的足弓下,有着粗粝的茧子,修长优美的手指把玩着,就好像是什么有趣的玩具。

细细碎碎的痒意,让惊蛰没忍住哆嗦了下。

“放开。”

惊蛰有点紧张地看向边上,却惊愕地发现宁宏儒和石黎也不见了,他们俩又是什么时候离开了?

待在乾明宫的第一准则就走路没声吧??

“不。”优雅的薄唇微动,冷冷地吐出来,“刚才那一瞬,你怕了?”

惊蛰沉默,双手撑在左右,维持着身体的平衡。

他不说话,白皙纤长的手指就开始自行钻研起足弓的其他地方。惊蛰紧张的时候,五根脚趾会缩得紧紧的,看着圆乎乎,微微弓起的脚背倒是

光滑,摸过去,脚腕下,仿佛有着两三道浅浅的伤痕。手指在那里流连忘返,摸得惊蛰一颤一颤,好似某种酷刑。

他咬着牙,感觉自己好像被某种刑罚逼供着,最终还是被迫回答:“很难不怕。”

惊蛰最开始认识的容九,是在北房巡逻,虽然后来一路到侍卫处的副手,却也是晋升上去,惊蛰见识过他最开始的模样,很难心生敬畏。

然而,就算是容九,惊蛰也不是完全没怕过。

有过那么几次,容九杀气四溢时,惊蛰也还是会怕的。只是怕归怕,容九又不是什么杀人魔,他又不是犯人,惊蛰自诩在容九心里,也有那么点位置,这种无意识的害怕,不会上升到恐惧。

可是赫连容不一样。

乾明宫的血色洗刷了一次又一次,身为景元帝,他掌握着全天下人的生杀大权,他想杀人根本不需要理由,当他不愿意掩饰的时候,那种凶残可怕的威压,远不是容九能比拟的。

惊蛰没办法控制每个瞬间,那种本能的恐惧。

哪怕这会刺伤赫连容,他也无法改变。

“……你就像是百兽之王,其他动物都是你的猎物,你不能……要求一头猎物轻易对捕猎者放下戒心,”惊蛰试图向赫连容解释明白,“谁不怕死?”

他们之间,还待解决的事情还有许多。

只是明雨的话,以及下午发生的事情,让惊蛰惊慌意识到,哪怕他再怎么难受容九的欺骗,可他对赫连容的喜爱,还是有那么、那么多。

若非如此,他不会那么痛恨先帝与慈圣太后。

惊蛰动了动脚,这一次,赫连容松开了手,惊蛰连忙将自己的腿收回来,跪坐在软塌上。

脚上的感觉还很鲜明,让惊蛰很不自在。

他强行压下那份羞红,试图认真说话:“你不能一直把我囚在乾明宫,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终于,赫连容才开口,“你在这,住得不舒服?”

“一切都比直殿监要好,但是,”惊蛰“但是”了半天,才小声说,“……这不是我该待着的地方,会给人传闲话。”

“你不想住在乾明宫,那是想住在后宫?”

一听赫连容这话,惊蛰脸色微白,疯狂摇头:“不,我也不会去住后宫。”

甭管赫连容碰没碰过那些宫妃,一想到后宫里那么多妃嫔,惊蛰要与她们相遇,这气就有点喘不上来。

这是何等尴尬痛苦的画面?

赫连容平静地说道:“你是不想遇到那些宫妃?”

惊蛰紧张地抬头:“你不要……不要杀她们。”有些小主,他还曾见到过,都是很好的人。

惊蛰不想因为自己的原因,却连累其他人去死。

赫连容沉默了片刻,惊蛰更加紧张地看着他,甚至还主动膝行了几步,更加靠近赫连容,他抓着男人的袖子,“……赫,赫连容?”

他磕磕绊绊地叫着。

赫连容像是有些无奈,

低头摸着他的侧脸:“下午的时候,不还叫得那么流畅?”陈宣名站在阿星的身后,脸色并不怎么好看。身为瑞王座下最重要的幕僚之一,陈宣名这一次本不该跟着阿星冒险外出,不过他强烈要求。

“阿星,你觉得,景元帝对瑞王的心思,一点都不知吗?”

“不可能。”阿星抱着刀,冷冷地说道,“他不像是面上这么疯狂。”

陈宣名点头,要是景元帝是个无脑的疯子,那整件事情会显得容易许多。

“他挫败了太后两次计划,我只是不理解,以他的性格,为什么会容忍太后到现在呢?”陈宣名喃喃地说,“……不过,太后和瑞王,真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性格。”

“太后冒进,瑞王谨慎。”阿星淡淡说道,“谨慎很好。”

“太过谨慎,也未必是好事。”陈宣名意义不明地评价道。

阿星皱眉,下意识看向陈宣名。

“你在暗示什么?”

陈宣名:“不,我没在暗示。只不过,你不觉得这几年,瑞王比起最初,变得越来越谨慎了吗?”

“你想说胆小。”阿星冷冰冰地说道。

这话由陈宣名说出来,就有些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他是距离瑞王最近的人之一。

陈宣名揉着脸,缓缓说道:“我不想这么说,不过,瑞王殿下似乎比起他离开京城的时候,更趋于收敛。”

不管是屯兵积粮,这些年瑞王一直在做。

谨慎是好事,但太过谨慎,就会错失许多机会,比如这一次。

陈宣名其实是赞成出击的。

景元帝的确有可能预料到太后的计划,然里应外合,未必没有成功的可能。依照他们在京城里的密探传出来的消息,这一回太后造成的损失很大,甚至连御前的人都被控制了不少,如果不是太后手里的人太少……比如,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个外来的力量帮助她——这就是太后送信来给瑞王的目的。

瑞王的确是赶来了,也的确是带来了应有的人手,然而他把那些人,都安排在了距离不远的同州。

而最终,他也没有真的这么做。

陈宣名不能说失望,到底这不是他期待的结果。

瑞王的作壁上观,只会让他失去更多的助力,譬如最开始的黄家,以及现在的太后。

不管太后在皇城的地位到底如何,可只要她还在,她能做到的事情就有许多,如今太后成为阶下囚,瑞王就几乎失去一大助力。

景元帝已经逐渐砍掉了瑞王在京城中的左膀右臂,但他几乎毫无办法。

阿星:“这没那么容易。”

他瞥了眼陈宣名,硬邦邦地说道:“谁能保证,一定能成功?”

“只要一直不做,就一直不会成功。”陈宣名尖锐地说道,“这一次五军都被京城的骚乱惊扰有了空缺,这样的机会都不能把握住,那之后……”

他的话还没说完,阿星就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