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受惊,看向北房门口的方向。
是姨母说的最后时刻?
不,德妃有些异样的紧张,这看起来根本不像。
整座皇庭仿佛都在剧烈的躁动里沸腾起来,铜锣,大鼓,甚至还有刺破天际的唢呐……如此种种,仿佛在这一刻,有百人,有千人,将那原本流淌的宫乐变作极其刺激的噪音。
越是尖锐刺耳的声音,就越让人不喜,也越叫人烦躁。
更别说原本就紧张的德妃。
“去传俞静妙,让她别废话。”德妃让众多侍卫守着自己,而后让其中一个侍卫去叫人,“时刻戒备。”
“喏。”
他们没有发现,伴随着那些刺耳尖锐的声音,被他们制服的虫奴身体正颤抖着,藏身在里面的蛊虫,也跟着一阵一阵地颤抖着……就好像,被这吵闹刺耳的声音折磨着。
距离后院不远处的一间屋,俞静妙坐在椅子上,好奇地打量着惊蛰。
“你到底是怎么控制那些蛊虫的?”
“我不能控制它们。”
“可它们不愿意伤害你。”
惊蛰有气无力地看着俞静妙:“难道蛊虫就不会有
偏爱的东西?可能恰好我是罢了。”
“这不可能。”俞静妙把玩着自己手里的哨子,“蛊虫没有喜好,就算有,我手里的哨子在,本该能控制它们。”
惊蛰沉默了一会,平静地说道:“那也可能是,你不是它们真正的主人。”
俞静妙猛地看向惊蛰,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你真是奇妙,为什么连这件事,都能看得透?”
她站起来,打量着被绑在椅子上的惊蛰。
“你不该知道这些。”
惊蛰:“……德妃不是让你来问话吗?你为什么总是问这些有的没的?”
从刚才到现在,就没问过一句正经的,全都在问他是怎么控制这些蛊虫。
“如果我是你,现在最好低头别说话。”
俞静妙原本要说什么,突然看向外头,声音变得冷了些。
惊蛰皱眉,并没有在俞静妙的身上发现太多的……恶意。他到底是听了俞静妙的话低下头,与此同时,他也听到了那异样的震天响,以及,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德妃娘娘有令,要——”
他的话还没说完,噗呲一声,俞静妙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把捅进他腰腹的小刀。
“你,你背叛……”
那侍卫踉跄了一声,摔倒在地上。
那小刀上淬了毒。
俞静妙笑了起来:“我可从来都没有和太后站在一起呀。”
“是吗?”
德妃的身影站在廊下,抬起的眼里满是厉色。就在刚才命令那侍卫后,德妃警觉其中有些不妥,竟是率人亲自赶了过来。
结果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俞静妙挑眉,叹了气:“哎呀,没想到你这时候,居然这么警惕,好妹妹。”
那截然不同的声线,不知让德妃想起了什么,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惊恐,“不,不可能,你已经……杀了她,把他们都杀了!”
就在这节骨眼上,愈发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激烈的厮杀声几乎响彻整个天际,一瞬间,无数火把撕裂了黑暗,一切明亮如白昼。
刹那间,这股洪流狠狠地撞上这些带刀侍卫,激烈的厮杀声,几乎掩盖了那接连不断的喧闹。
俞静妙趁着这时机折返回来,割开了惊蛰身上的绳子,低声说:“快些走。”
他们两人从后面的窗户爬走了。
整个北房几乎成为战场,惊蛰从未见过这座偏僻的冷宫有如此热闹的时候,几乎处处都可见喊打喊杀声。
他和俞静妙失散了。
惊蛰捂着刺痛的耳朵,意识到哪里都不安全,他应该……身体一个踉跄,惊蛰差点摔倒在地。
他扶着墙壁,呼吸变得越发急促。
今夜实在是荒谬,又过于漫长。不管是对参加宫宴的客人,还是对惊蛰来说,都是如此。
他提着一口气。
不能在这里昏倒,尽管惊蛰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手指。
他要……
这么乱,容九呢?
惊蛰甚至没想起任务,也没想起自己的危险,只记得德妃透露出来的意思,如果今夜宫宴本就是陷阱,那跟在景元帝身旁的御前侍卫,岂不是最危险?
容九,容九,容九……
惊蛰咬着牙,撑着墙壁站起来,他没有发觉,那些厮杀声已经渐渐低了下去,有另外的声音响起。
“将整个北房的人全都带出去!”
惊蛰被侍卫抓住的时候,甚至还拼着挣扎了好几下,直到他听清楚那些侍卫的话,确定他们不是德妃的人……
结束了……吗?
惊蛰几乎没撑住那口气,他拼命压着,就生怕泄了下去,那就再提不起任何的力气。
他只是顺从着那些侍卫的要求,被拖出了北房,压在外面跪着时,也一同看到了那些熟悉又陌生的人。
与他一同被压着的,还有好些个原本北房里的主子。她们看起来比惊蛰的狼狈要好些,好歹,还是能蹲着的,并不用跪着,可一个两个,看着也尤为苍白瘦弱。
这段时间的噩梦,把她们折磨得比过去还要痛苦。
“多谢。”
只是,一道细弱,轻忽,几乎听不清楚的女声响起时,惊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茫然地抬起头,却看到身边那位……他记得,好像曾经是位美人,她朝着惊蛰颔首,“你救了我们。”
惊蛰:“……不,我没有。”
老去的美人,仍然是美的,惊蛰不知她到底是为何被废冷宫,却仍看到她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古怪、苍白的微笑。
“不,这一切都是你带来的。”她轻声道,“你救了我们。”
惊蛰没能明白他的意思,也没有机会再弄清楚,因为下一瞬,甬道的尽头,爆发了某种激烈的声响。
那种本就刺耳的声音几乎在此刻尖锐地扎穿所有人的耳朵,然这却是必须的。
这是某种驱逐蛊虫的手段。
——景元帝来了。
在景元帝赶来之前,他的身边原本环绕着的虫奴数量,是远比所有人都要多,正常人都会觉得……他根本不可能闯出那样的包围圈。
可现在,那些跟随着景元帝厮杀出来的王公大臣们,脸上都带着难以形容的惊恐,哪怕他们身上也溅着不少血,然他们簇拥着景元帝,却又抗拒着景元帝。
就如同,他是一个可怕的恶鬼。
恶鬼踩着血淋淋的甬道,大步朝着北房走去。可他身上滴下来的血,却是更多,更多地覆没下去,如同他本身,就是这血色的源头。
惊蛰听到那些高呼万岁的声音,也闻到了前所未有的血气。
所有人都跪倒下去,包括那些废妃,包括那些侍卫,惊蛰深深地低下头去,却是无比地想抬头。
他的心跳也跟着加速,因为他迫切地想在景元帝的身后,看到容九的身影。
啪嗒——
血滴落在
雪里,溅落在惊蛰身前,地上浸满的鲜血,本就染红了他的衣裳。
就在这一刻,一双靴子,出现在他眼前。
……有什么人踩着黏腻的稠血走来,正正停在他的身边。
惊蛰盯着这双靴子,丝毫没感觉到自己身体,早已经僵硬到发麻的地步,不知为何,他的心疯狂地跳动起来。一种名为危险的预兆刺痛着惊蛰的神经,让他的身体几乎要跳起来逃跑。
正此时,一双冰冷的大手将他猛地拉起。
惊蛰被迫仰着头,露出那张狼狈不堪的脸——
无数人朝着男人高呼万岁,那声音震耳欲聋,几乎击溃了惊蛰的耳膜,他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人。
……景元,帝?
长得和容九一模一样,如此昳丽漂亮的男人,正身披着血红的华贵长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那毛骨悚然的漆黑视线,活似要把惊蛰剖开,一寸寸撕开,再吞吃殆尽,那种冰冷的狂热,带着令人发毛的狂躁。
熟悉的模样,熟悉的眼神,熟悉的皮囊,却是完全不熟悉的……人。
景元帝染血的手抚上惊蛰的侧脸,“怕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边低下头,闻了闻惊蛰的脖颈,湿冷的气息令人哆嗦起来。
“你不是喜欢寡人吗?”
景元帝用着容九的声音,用着容九的动作,那熟悉又陌生的冰凉刺痛着惊蛰的神经。
那一瞬间,惊蛰更愿意躲回那冰冷可怕的北房,就当做刚才这一刹那所见,全都是噩梦。
他的呼吸都颤抖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什么都抓不住,那种令人惊恐的空荡荡,连带着刚才逃命后的虚脱倒涌上来,一时间,那种难以形容的感觉,让惊蛰的心跳癫狂到近乎要吐出来。
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如镜花水月,一瞬间呼啸而过,无数记忆破碎成片,沦为谎言的佐料。
越是欢喜,越是亲密,在这一刻,就显得越是可笑。
原来……关于容九的一切……全都是假的?
……所有的喜欢,所有的在意,他的情|人,他的家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虚伪的谎言……一个可笑荒谬,愚不可及的太监的,梦。
惊蛰拼命压抑着自己,才得以忍住那种几乎要崩坏的情绪,可最终,也还是没忍住,几乎咬烂了舌头,才没吐出那种痛苦的呜咽。
不能哭,不许哭。
他在心里几乎是朝着自己大吼大叫,撕扯着头皮,才能遏制住那种荒谬的冲动。
——你没有资格哭。
一个极其压抑,极其冷漠的声音在耳边强调。
过了好一会,惊蛰才恍惚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声音。
让他沦落到这个地步,变得如此可悲的人,是他自己。是他自己,让他变成跳梁小丑,竟然会真的相信,这世上会有人如他这样的幸运,在这深宫大院里,能遇到一个看似冷漠,却无比包容喜欢他的情|人。
容九说他学不会贪婪,可见,那才是真正的讽刺。
错了。
正因为惊蛰太过贪婪,才会那么坚定地相信他说的每一句话,却从没想过那字字句句,全是谎言!
只不过是,帝王闲暇时打发时间的,玩具。
终于,惊蛰听到自己动了动,侧头避开了景元帝的手。那是几乎从喉咙挤出来的第一句话,空虚得有些迷茫。
“……你骗我。”
那颤抖的声音淌着血气,以及从未有过的疏远冰凉。
——他避开我。
景元帝的眼底浮现出某种近乎癫狂的阴鸷,所有的疯狂阴毒几乎在那瞬间倾巢而出,淹没了他所有的克制。
当——
大鼓重重敲下,这仿佛遥遥之外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