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变得顺遂许多。原因在于有的贵族率先跟着皇帝削减开支,仪仗减一半,有的或许耽于享乐,或许消息灵脑子也灵,嗅到更深层的争斗气息,担心得罪穆相,种种原因一时还在观望。然而,不患寡而患不均,那人家已经削了的肯定就不乐意,什么,大家一样的世袭爵位一样的官职秩俸,凭什么你的日子比我滋润?
有的朝臣就上表,要求重新规范各级爵位的待遇。
而后就是辟雍宫学士谭诩,谭大人官居太学博士祭酒,是李郁萧的首席经筵讲师,治学和做人一样究根究底,是能跟太常卿瞪眼的人物,他上表说“君者,父天母地,为天之子也”,做臣子的怎能用度比肩君上,简直礼乐崩坏不忠不孝。
李郁萧读他的奏表,看着他把格外僭越的几个贵族门阀揪出来这样那样骂一通,骂新野邓氏是“食礼乐之蠹虫”,心想读书真是好,有学问的人骂人都不一样,有水平,简直骂到朕心坎里。
这样一番拉扯,皇帝陛下终于下旨,削减用度不再只是一种风气,而变成一种硬性规定。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圣旨上是这么写的。也不是说永久削减,只说呼揭为祸这几年先凑合。
这么一来,穆相就有些众矢之的的意思。
因为少府卿是他的人,先头第一个说缺钱的就是少府卿,再说李郁萧放出的风声,听起来裁人的事儿就好像是少府卿带头撺掇的一样。再来就是北境的战事,那不是穆涵你家长子全权负责的吗,打五六年怎么毫无起色,年年北征年年打不下来是何道理?朝野议论纷纷。
可以说,踩着这个秋天的尾影儿,李郁萧一己之力把穆涵推到风口浪尖。
不,不是一己之力,是和穆庭霜联手搞的人家亲爹……李郁萧忽然琢磨是不是打一棒要给个枣子?
他被自己这点仁慈之念吓一跳,怎么对穆涵还心慈手软啊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脑子坏了?要不得。他立刻给自己找借口,这回他将穆涵甩的脸子原封不动甩回去,做得有点过火,当心回头人穆相找你算账,嗯,没错,就是这么回事,这是兼顾大局。
那么,要怎样给穆涵施加点儿恩宠?
……
这日穆庭霜进宫侍读,待听完经筵从辟雍宫出来,陛下又去问几句汝南王的功课,这才领着往宫中凤皇殿回转。
穆氏殊宠恩荣,穆常侍与天子同车,君臣两个一前一后,一安坐一驾车,旁的随侍都跟在仪驾后头,穆庭霜便听见身后陛下道:“再过两月就是至日,朕要上圜丘祭昊天,想请你父亲与朕同往。”
至日就是冬至,斗柄指北,天下皆冬,按规矩,这一日人间天子须举行祭礼,祭拜主掌北辰之星的昊天上帝,穆庭霜心想,让他爹一起去?按规矩,能参与这项祭礼的只有皇帝、太后和储君,连中宫皇后等闲都不能上圜丘,小皇帝这又是哪一出?
李郁萧继续道:“朕觉着穆相尊荣还是太浅,再三思索,想要尊他为仲父。”
帝王对宰相权臣最高的尊称是什么?即是仲父。穆庭霜心中一沉,虽说也不是没有先例,春秋时齐桓公尊管仲为仲父,始皇帝政即位时尊吕不韦为仲父,但是仲之一字,中也,次父,仅差一步便可与先帝比肩。
这是恩威并施呢,只是这份恩,穆庭霜心想陛下您要后悔,不过他没明说,只道:“恐怕不合规矩,古往今来为相者获此尊荣,都是在授相印之初,如今臣的父亲做丞相已经八年,”他想揭过这一茬,笑着花搅道,“不合礼法,只怕谭祭酒要第一个不同意。”
谭祭酒说的就是谭诩,方才还给两人讲经筵呢,说到此人李郁萧又想起些旁的,沉吟着道:“谭祭酒……饱读诗书学贯古今,只是过于耿介,便是留在太学做学问最相宜。”
做学问相宜,做别的不相宜,又说过于耿介,这是在说容易得罪人,谭诩最近得罪谁了?哦,自家老爹啊。穆庭霜脑子转过这个弯,口中答道:“嗟尔君子,靖共尔位,正直是与。便是说君子之德,在于靖谨待职,正直待人。可见谭祭酒学以笃行,偶有耿介之言,也是履行典教陛下的职责,陛下应当嘉奖。”
别怕,谭祭酒还没怕呢,陛下您怕什么。李郁萧听得明白,立即顺杆爬:“谭祭酒一力主张削减贵族门阀的用度,真的只是因为耿介么?”
穆庭霜掌下按着缰,黑木车如履平地,他一心二用为陛下答疑:“陛下,他直言上奏是他耿直,而他不怵得罪人是因为他敢。”
他为什么敢?读书多就胆子大啊?马车声吱吱呀呀,李郁萧左右看看,凑近一些低声问:“谭祭酒为何能如此勇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