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原无哀从来不会说任何示弱的话,不会说冷,不会说痛,不会说委屈,也不会说难过。
于是狄桐戳了戳他的背,原无哀似乎并不想理他,无奈于对方的坚持不懈,最终仍是开了口:“狄桐,你怎么了?”
他心情不快,语调自然显得有些冰冷。
狄桐本来想直截了当地问他是不是很在意赤霞女说的那些话,可不知怎么,话到嘴边一转,缓缓说道:“无哀,你还记不记得咱们之前去无涯宫送礼的事,有个弟子很是无礼,说了些崔师叔的坏话,气得我简直想打她。”
无涯宫与剑阁的关系自妙笔生死在缥缈峰上,崔嵬又发了一通怒火之后就变得甚是微妙,无涯宫的弟子遇到剑阁弟子时难免言语间夹枪带棒。
狄桐性子直,被无涯宫的弟子阴阳怪气过几回,好几次险些动手,不知挨了多少骂。
“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那件事来。”原无哀显然也想起那件事来,不免失笑,声音渐渐柔和下来,“你性子冲动耿直,无涯宫那群人最善春秋笔法,你与他们吵架如何能吵得赢。”
狄桐很冷静地看着原无哀的背脊:“可是你就赢了,把无涯宫的弟子说得哑口无言,还扣了他们好几顶大帽子,我看着他们吃瘪,心里真是痛快,那天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什么喜欢以理服人了。这些事是赤霞师叔做不到的。”
“原来你是要与我说这个。”原无哀的笑意顿止,他淡淡道,“你不必如此绞尽脑汁地找些往事来安慰我,我并没有在意。”
狄桐叹了口气道:“不是的,无哀,我不是在安慰你,都怪我笨嘴笨舌的,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其实我只是觉得赤霞师叔并不是在责怪你,她是长辈,倘若不打算听你说话,就跟其他长老那样直接说你是小孩子不懂事就好了。”
原无哀竭力想忍住,可语调仍然颤抖起来,泄露出一点笑意:“长老可没对我说过这句话。”
“好吧,是经常对我说的。”狄桐不太高兴地噘起嘴,“我觉得赤霞师叔在很耐心地给你一个解释,她到底为什么要那么做。所以我想,她并不是说你不对,也不是说你想得不好,只是想告诉你,纵然有许多麻烦,许多考虑,她仍选择那么做。”
原无哀犹豫片刻,低声道:“你不过是猜测而已。”
“你忘了冰牢里的那个人么?赤霞师叔说她与崔师叔都会犯错,不是在教训你,而是在自省。”狄桐仰着头看向高处,那里只有一片黑暗,“那个人就是赤霞师叔犯下的错,她竭力去弥补,去挽救,同样不会因为一个错误而被绊住自己的脚步。”
原无哀似是有些迷茫,略微沉吟道:“阿桐,你与我说实话,你有没有觉得我太过世故,不善修行。”
狄桐沉默了片刻,半晌才道:“我还记得自无涯宫回来之后,你同我说了许多话,告诉我剑阁与无涯宫为何要重修旧好。我现在仍然记得你自信又沉着的模样,你说三大高手对战缥缈主人一事是必要之举,一来可以震慑缥缈峰不要肆意妄为,二来可以借此和缓关系,三来也可堵住世人的流言蜚语,倘若不这么做,反而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我从没有想过这么深,后来你又跟我说,崔师叔说出那些话没有错,无涯宫弟子因此仇视剑阁,也并没有过错。世上许多事,其实本没有真正的对错,不过是各有立场,我们有意示好,就是忧心剑阁与无涯宫会因故毫无必要地结仇,导致门下弟子互相厮杀,两败俱伤。”
“与其结仇,不如结盟。”
原无哀淡淡道:“是人就有纷争,修仙之人到底不能真正断情绝欲。”
“其实我也不知道适合修仙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你看得这样清楚,与赤霞师叔,崔师叔是不同的清楚,要是这么说起来,岂不是我最不适合修仙?”狄桐不缓不急道,“不瞒你说,我小时候总在想,剑阁里有些长老实在叫人讨厌,崔师叔明明这样厉害,却怎么叫二师伯做了掌门……”
原无哀揶揄道:“你倒还真是孩子气,不怕我记下来告诉掌门人吗?”
“我才不怕,你不会那样做的。”狄桐摇了摇头,“我起初嫌弃你装模作样,后来却又觉得你有许多本事,只是整日忧心忡忡,心里想着很多事。不过正因为跟你相处久了,我又慢慢发觉再讨厌的长老也有自己的本事,崔师叔倘若真来做这个掌门,剑阁恐怕过不了几年就要闭门谢客,不染俗尘了。”
原无哀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竭力压住声音,警告道:“还好玄斗已经睡着了,别乱说。”
“我们自小在剑阁长大,师长们所授皆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的道理,若是没有你这样为剑阁好的人在,自然就没有剑阁这个去处了,也许我们就变成其他的模样。”狄桐把手收到了被子里,慢慢道,“我想了好久好久,找不出谁的错处来。因此,我想这就跟无涯宫与崔师叔的事一样,赤霞师叔说得没有错,你考虑得也没有错。”
原无哀慢慢转过身来,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看着狄桐,对方的眼睛干净得宛若稚子,此刻正对着他,毫无半分避让:“崔师叔曾要我们保持本心,我始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说,可是今天总算懂了。”
“世事总有取舍,你只不过与赤霞师叔所舍的东西不同。”狄桐只是窝在被子里看着原无哀,他低声道,“仅此而已,纵然真有什么教导,也是期望你看清本心,不要倒置本末。”
原无哀忽道:“你也赞成保下莫离愁?”
“不知道。其实我至今也不知晓崔师叔为什么会救缥缈主人,尤其是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之后就更为困惑,可是有时候仔细想想,于前辈还帮过我们,没有害过我们。”狄桐摇摇头道,“就像我现在都不明白小石村的村长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谢师伯到底值不值得,所以根本没办法回答你这个问题。”
“也许以后我们会找到答案的。”
原无哀很快沉默下来,他侧过身体,平躺在小小的床板上,不知想了什么,又问道:“阿桐,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狄桐莫名其妙道:“这是什么怪问题,那你又为什么要救许多人,做那么多好事?”
这自然是因为……原无哀一时语塞,他终于听明白狄桐的意思了。
行侠仗义并非是任务,他们也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引导者,等着凡人为自己随手为之的善举感恩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