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过后,瀛禾平静开口:“那天晚上,为什么不放任陆拾遗和獒云杀了我?”
燕迟没有说话。
“罢了,这就是叶红玉的儿子会做出来的事情。”瀛禾落寞一笑,摇了摇头,低声道,“你想要什么?”
窗外雷声再落,路小佳身陨那天,临安的雨也是这样大, 烧饼举剑冲进来,泪流满面地说他也会哭了。
一瞬间过往回忆纷纷扬扬,似随雨水而来的潮气般将燕迟包裹。他想到清源观里冲天而起的大火,想到汶阳苍梧山上被霜雪压弯枝丫的松柏,再开口时,已惘然回想了和季怀真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要汶阳。”
“我要你登基之后,把汶阳分给我,不许插手汶阳事物,凡是族中不愿留在上京的,特别是獒云的人,我要你放他们一命,允许他们回敕勒川。李全我也会带走,跟随李峁的那些人,若不愿留在上京为官的,放他们回临安。”
“大齐的那些人,我未曾放在眼中,也掀不起波澜,”瀛禾一笑,“可你想让我放过獒云?谁能保证他不会卷土重来再生事端。”
“我能保证。”燕迟沉声道,“我的人马,和父王留给我的人,我都要带走,我会带兵驻守在汶阳,以此扼去鞑靼进关之路,獒云的人也打不进来,但若你想杀他,或是清算他的人马,我也不会袖手旁观。只要我活着一天,可保你坐稳皇位,上京以北再不会因草原十九部而起战事。你知道我既说得出,就做得到。皇位一事,我不是争不过你,更不是我没有资格争,而是我不想争,不愿争。”
一道闪电掠过,猛地照亮屋内,瀛禾在燕迟脸上看见了昔日父王那杀伐果决的模样。
他沉默许久,突然道:“你救不了季怀真,季怀真必定要死,只要他还活着,齐人就不会放过他。”
燕迟道:“大哥。”
瀛禾抬头,神情微妙,未料到燕迟居然还愿意这样叫他。
“这是最后一次唤你大哥了,以后再见,就该唤你陛下。”燕迟最后看了一眼这形同陌路的兄长,不再留恋,转身离开,和进来躲雨的陆拾遗错身而过。
瀛禾刚毅眉眼被氲气笼罩着,突然侧身,吹熄了案上的灯。屋中陷入一片黑暗,瀛禾寂寥身影没入其中,久久静坐,半晌过后,轻轻落寞一笑。
几日后,上京大牢内。
那牢头正在打盹,冷不丁被小石子打中额头,回头一看,见被抓进来的亡国之君成了阶下囚也不安分,正把脸挤在牢门上,冲他讨好道:“兄弟,劳烦给块干净的手巾,身上长虱子了,想擦擦。”
隔壁牢房的人一听,骂道:“离我远点!”
李峁立刻不高兴了,和季怀真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可二人骂起来就互相揭短。季怀真骂李峁是个太监,是个阉人,李峁就骂季怀真竹篮打水一场空,大字不识,还惯爱搬弄是非,到最后都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听得牢头眼冒金星。
正要大声阻止,一人从后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退下。
回头一看,登时不敢造次,瀛禾殿下竟亲自来了!
李峁听见动静,也跟着回头一看,砸吧着嘴,对季怀真道:“这便是拓跋燕迟他哥?陆拾遗的姘头?我还是头一次见。”
季怀真也不嫌李峁身上有虱子了,凑近了,小声议论道:“这兄弟绝非常人,你莫要小看了他,以前来当质子时就把咱们大齐的陆大人给拿下,甘愿委身于他身下,连陆拾遗屁股上有个痣都知道……看我作甚,现在你也知道了。当年我一去到敕勒川,才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就一眼将我识破,你说这二人要没什么,鬼才信。”
“季大人。”
瀛禾笑着唤了句,他泰然自若,就任他们说,将这牢房四下一看,掩住口鼻,遮去霉味,又小声道:“当年燕迟便是被关在这种地方?你可真够心狠的。”
季怀真吃瘪,不吭声了,李峁在一旁幸灾乐祸,自知活不长,谁有笑话,他就看谁的。
“先是假意迎合,让我信了你不想让燕迟当皇帝,不愿亲手杀武昭帝,最后再来一招釜底抽薪,玉石俱焚,这般不要命的做法,当真高明至极,”瀛禾盯着看了季怀真许久,才轻声道:“这一局,是在下输了,输得心服口服。”
季怀真也一笑,吊儿郎当道:“自回到上京,看到上京变化的第一眼,我就知道燕迟不会下手杀你。他从未有过与你争夺的心思,可你疑心太重,我自然拼尽全力,替燕迟挣个活路。”
“对付你这样的人,就得顺着你的意思,若我被你看出我心甘情愿去杀武昭帝,定会引起你的怀疑,被你千方百计阻止,我还如何能有机会与陆铮部署一切,如何替你敛财杀人,如何让别人相信我是你的人。”
他只有先骗过瀛禾,才能确保计划顺利实施,只有和瀛禾绑在一条船上,别人才能信他的将死之言。
在他的推波助澜下,京中早就有风言风语,季怀真兴师动众带人抄家,为的就是做给旁人看,陆铮之死更是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陆铮的死,既在瀛禾面前保下陆拾遗,又借属下的口透露给郭奉仪等人季怀真与苏合可汗的死有关,只会更坐实瀛禾与季怀真的勾结牵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