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油水”从何而来?自古而今,方便捞的就那么两样——赌与嫖。
开赌坊的人都有背景,并不好惹,不提。
至于嫖,大周对皮肉买卖管得比前朝严,妓子们只能在官营的酒楼里做合法生意,且严禁逼良为娼。但民间暗娼屡禁不止,衙门其实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有任务时胡乱抓一抓,只要能交罚金就不会有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也能安安生生继续做这个买卖。这几乎已经成了江湖规矩,无人敢置喙。
然而,李清源却自掏腰包把自己收缴来的罚款还回去,贴钱干工作,行侠仗义而不留名,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惊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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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杨悉檀都没话说:“这人也太……那什么了。”
“太蠢了!”李清源骂了自己。
他站在破败的屋檐下,背靠着凹凸不平的土墙,侧目回望右后方屋顶,明明是一片空寂,他却好像在盯着什么东西:“两位跟了一路,不就是想看我犯蠢吗?”
偷窥被抓了现形,周不渡灰溜溜飘了下来,没话讲。
但李清源很大度,把面巾一扯,朝他招手笑:“来都来了,说会儿话,哥哥又不会吃了你。”
周不渡硬着头皮走上前,这要怎么解释?可不能把杨悉檀那些荒唐玩笑说出来,便只能回他以抱歉的笑:“路过县衙,遇上了,就……失礼了。”
“无妨,让你们看,就不怕你们笑话。”李清源摇摇头,故作潇洒地笑,“怪我自己没本事,治不了当官的,治那些贫弱之人又于心不忍,只能出此下策。”
“可不是下策么?拿自个儿的钱填无底洞,够几天的!”杨悉檀从镜里钻出,现了身形,说话一如往常的难听,“眼里既揉不得沙子,做何要入官门?到头来,神也是你、鬼也是你。”
李清源见多了江湖怪客多,遇上杨悉檀现形,不惊不奇,也不问其出身来路,被尖刻话语戳中郁结,亦不见恼怒,反而趁着黑灯瞎火一吐不快。
他说:“我原也不想做这差事,是舅父托关系把我弄进衙门的。既做了,便想着别给捕快丢人,抓了几个贼、降伏了几条恶霸,竟生出几分幻想,满以为自己有了匡扶正义的使命在身,然而,日子久了,进得深了,才发现水底下全是泥沙。想来,这世间有人在的地方,大抵都是一个样,不在官门,怕是连半句话都说不上。”
杨悉檀点点头,又道:“你头脑好,武功也不错,家里还有钱,有这份心气,何不考个功名、更上层楼,一振这腌臜风气?”
“我不善弄权,亦不喜装腔作势虚与委蛇,有时喝得晕乎,倒想效仿江湖豪侠,直接杀了那帮贪官污吏,但……”李清源的脸被笼罩在阴影里,“且不说县尉是京里哪位大员的亲戚,官官相护,就算告到京城都没用。只说我舅父是做生意的,能保有这么大的家业,自然与当官的往来密切,官商之间,不好说。”
周不渡:“系统性问题,不是清理掉几个贪官污吏就能解决的。”
李清源叹息:“我自己也不是多干净的人,意气用事、不守规矩,若不慎行差踏错,我是不在乎功名利禄,自可亡命江湖,但我毕竟跟着舅父姓李,家里还有那么多人,男女老少,我不能累及。”
“尘网名缰利锁!”杨悉檀哂笑,但这回总算说的是人话,“不过么,人总说,江湖侠客至情至性方能自由不羁,我却说那都是放屁!老婆孩子、族人亲眷,什么都不管不顾了,自个儿潇洒,算什么有情?你不错,你是个人。”
“这人可不好做。”李清源苦笑,将手虚虚按在胸口,里面戴着金雪瑕的长命锁,“我舅父痴迷炼丹,年轻时就坏了根基,他只有一个儿子,常年缠绵病榻。他属意我来继承家业,整日催我成婚续香火,舅母因此忌惮我,真他娘的里外不是人!”
这些事,李清源从没跟金雪瑕以外的人聊过。
他爹是个江湖人,给商帮押镖的,跟东家的小姐私通,受了“三刀六洞”之刑。据说,他爹受罚的那天,帮主带着他娘,乘马车把他爹扔到城外,告诉他爹,若能追上马车,便算有真心,自己可以出面向东家求情。他爹腿上插着三把刀,追了几百步,倒下了,便没再爬起来,这会儿大概已经化成灰了。
后来,李清源的娘被家里嫁给了一个杭城富商做续弦,除了认命,没有别的办法。幸而那富商待她娘极好,两人也生了好几个儿女。
每隔几年,他娘便会带着孩子们回定海省亲,只是不认识他,也从不同他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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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惨了,周不渡想,可我该怎样安慰李清源?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