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渡跨坐在窗台上,端着小半碗药汤,一面喝,一面跟师父商量帮助少年们谋生的事。
两人正说话间,忽闻脚步声响。
来的是李清源,带着白犬,揉着额头,闻着味儿进了厨房。
这么多天下来,越千江已经跟这位李捕头混熟了,虽然不知道他的眼神犀利,早就看清了自己和周不渡的真容,但认为这是一个值得相交的仗义好汉,且在失火那夜已经打过照面,此刻便不再伪装。
李清源却没发现这师徒俩有什么变化,即便发现了,想必也无暇分神探究——他对金雪瑕有着异乎寻常的关心,这些天忙里忙外,替少年们掏腰包付了许多钱。今日更是起了个大早,亲自把徐谢雨的骨灰盒送到城东广济寺的漏泽园,请僧人们安葬、做牌位。
周不渡听越千江讲述完自己昏睡期间发生的事情,也很看得上李清源,见他满脑门官司气,便放下药碗,拿瓢舀水给他:“李二哥,这是怎么了?”
白犬畏惧周不渡的恶业,停在门口,不敢进来。
李清源猛灌下一口水,扔了瓢,原是没好气的,但对上周不渡那副病弱样子,听着关切的话语,还是放轻了声量,慢慢道来:“午后,我把骨灰盒子送到广济寺,掏钱做了法事,安排妥当,打道回府。路过僧舍时,忽然觉得口渴,恰好遇见一个老和尚,就问他讨碗水喝。我客客气气的,他却莫名其妙一棍子敲敲在我脑门上,抓着我不让走,胡言乱语,说什么……我身上有劫?但有佛缘,他才用当头棒喝的办法让我清醒清醒。”
“禅宗?”越千江用食盒盛了饭菜。
“天知道!我家信道的,自来不谈什么佛法。我又顶着捕快的名头,不好还手,免得让人家说闲话。要不是犬儿懂事追着他咬,这会儿我只怕已经被抓着剃了光头了。”李清源接过食盒,道了声谢,提着去往金雪瑕屋里去。
“他真的有劫?”周不渡觉得李清源脑门上的红痕有点儿扎眼。
杨悉檀:“人生八苦么,爱别离,求不得,是人就有坎坷,没什么要紧。”
周不渡:“紫元君说来应劫,李清源也有劫,这所谓的‘劫’到底什么?不能躲的宿命,命里逃不掉的难关?”
“先把药喝了。”越千江只关心这个。
周不渡咕嘟咕嘟灌完药。
杨悉檀在镜子里发笑:“有因就有果,因果相续造就宿命,但命里有变数,因此,宿命并非不可改换的。蠢人迷信,说‘劫’如竹节,是难关,过了便往上行,过不了就会陷入困顿,乃至于陨灭。”
越千江:“但真正的劫数,就像下棋时遇到的劫争。有的无关紧要,你不去管它,倒不见得有多大妨害。有的关乎要害,主动打劫,可能转危为安,被动应劫,要么奋战消解,要么伤筋动骨、满盘皆输,都说不准。既说不准,便也没什么要紧。”
杨悉檀嘲道:“紫元君就是不自量力,敢去打紫微帝君的劫。”
周不渡不大赞同这样的说法,也不喜欢这种冷嘲热讽的口吻,但他一来不爱讲大道理,觉得虚伪做作,二来习惯了回避矛盾,活了这么多年,与人相交、相谈都不深。于是,下意识地望向越千江,希望师父能管管师兄。
越千江正看着他,就像预料到了他的想法,在等着他似的。但这一回,师父没有代他言说,而是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周不渡顿生勇气,道:“师兄,世间众生,并非个个都有你这样的天资灵性、因缘际遇,但大家都要活,有所求,即便求不得。我不是在为紫元君开脱,但也许……你往后可以对别人少些嘲笑?”
杨悉檀有性格,爱夸大其词、嘲笑别人,故意激怒人家,仿佛跟谁都不对付。
但周不渡并不厌反感他,恰恰相反,心里其实很喜欢这位师兄,因此,才觉得以师兄的眼界、境界,不应是个刁钻的人,他的嘲讽更像是一种防御机制,可能他心里有苦,但不知该如何发泄。
杨悉檀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
周不渡深吸一口气,道:“我不是要你理解、体谅别人,你没有这个义务。真不知道怎么说,你看,你救了我跟师父,无畏、真性情,可你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虽然成功了,但见你肉身陨灭,我和师父都很难过,总觉得事情不算圆满。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人都有力有不逮的时候。”
杨悉檀沉默片刻,却没发脾气,反倒变得正经起来:“所以,我当时就说了,紫元君的话很有道理。世间事从不是非黑即白的,我认同她的些许看法,敬她舍生忘死,但反对她的立场,厌恶她不择手段。说到底,各人有各人的道,为自己而战,输了就得认,就得受得住别人的诋毁。这样说,你懂我的意思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