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躺在那只塑料水桶里,那水桶原先大约是放鱼的,海腥味很重。阿乐的手掌也像两条鱼——像两条死去的鲳鱼,又扁又白。
赌徒没了手就没法摸牌了,但他还能拨老虎机,还能赌大小,赌轮盘,能玩的东西多的是,现在科技这么发达,说不定以后他能直接导出脑电波参与赌局,根本不需要手了。身体也不需要了,只要几个神经元,对赌徒来说就足够了,他们就会成为制造兴奋的永动机,陷入无休止地狂热和激动中,直到他死。砍掉一个赌徒的一双手也救不了他。哪个赌徒不懂这道理?哪个赌徒不恨自己嗜赌?又有哪个赌徒不想死前再赌最后一把?
岑宝楼不由想,如果他的赌运很差,他可能不会留在洋市,他会去一个安静的城市,找一份踏实的工作,老实地生活,偶尔玩一玩牌,权当生活的调剂。说不定他根本不会远走他乡,他会做一个安静的哥哥,做一个隐忍的孩子,忍耐母亲的冷落,继父的忽视,弟弟的敌意,他会留在家乡,死于疾病或者衰老,他绝不会用这双手摸牌,他会珍惜它们,等待有人来牵一牵它们的同时用它们为母亲提菜篮,为继父搬运木材,和弟弟打篮球,而不是将它们摆上赌桌,任凭莫须有的运气操纵它们,任凭未知的刺激让全身的血液都涌向它们,藉此温暖它们。
岑宝楼仔细地擦干净手,从厕所出去了。
天已经透亮,街上敲锣打鼓,喧闹极了,小蕾靠在窗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原来是对面一家二十四小时四川火锅店新开业,请了一支舞狮队来添彩头。
岑宝楼望着那火锅店好一会儿,实在想不起来那爿店面以前是做什么的了,珍姐给他们拿来了餐具和热茶,岑宝楼用茶水烫餐具,小蕾拿出了手机拍舞狮,火锅店门前还摆上了木桩和竹篾搭起来的架子。架子最上头挂着一颗彩球。
舞狮队舞的是一头红面金睛的赤毛狮子,身上披着绣有“好运”二字的褂子。狮子下头藏着四个人,在木桩上蹦跳了会儿就爬上了竹架子。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狮子又是摇头又是摆尾,做了好几套花式动作,眼看离那彩球很近了,狮子一眨眼睛,顶开了那彩球,五彩的纸片飞扬,大家纷纷鼓掌叫好。小蕾也跟着拍手。
两个瓦将军的士兵趿着拖鞋进了茶餐厅。他们的手扣在皮带上,环视店内一圈,看到岑宝楼,又看到小蕾,两个士兵靠在一起说了几句话,朝他们走了过来。
岑宝楼陪着笑脸,士兵走到了他们桌边,讲起了缅甸话。一个士兵一屁股坐在了小蕾边上,勾住了她的肩膀用生硬的英文和她说hello。另一个士兵不苟言笑,只是站着,从裤兜里摸出一颗槟榔塞进嘴里,大声咀嚼。他的牙齿发红,右腮一鼓一鼓的。
岑宝楼不笑了,小蕾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把双手搁在了桌上,叠抱着,笑眯眯地看身边的年轻士兵。这两个士兵都不会超过十七岁。
小蕾讲起了普通话:“你好啊。”
她伸手去拉那站着的士兵,说:“来,你也坐啊,一起吃点东西啊。”
珍姐从柜台后面看着他们,按了两下桌上的上餐铃。那瘸腿的男人从后厨出来了,手里拿着个餐碟,里头装着一个椰塔,一个蛋塔,他叽里咕噜骂着粗话拖着步子往岑宝楼他们这桌过来。站着的士兵扭过看他。那坐着的士兵拿起了桌上的餐刀,在手中轻轻转动,刀尖不时撞到塑料茶杯,发出磕,磕的声音。小蕾抱紧了胳膊,笑意不减。
岑宝楼伸手按住了那转刀士兵的手腕。小蕾又在桌下踢了岑宝楼好几脚。玩餐刀的士兵喊了一声,那站着的士兵转了回来,两个士兵全都盯着岑宝楼,虎视眈眈。
这时,有人敲了两下玻璃窗,岑宝楼一看,窗外,一个半张脸上全是烧伤的年轻男孩儿正笑着朝他挥手,高喊着:“宝楼哥!是我啊,小风!这么巧!”
小风穿了件印有“好运”二字的t恤,满脑袋汗,刘海也都湿成了一绺一绺的。他手里抱着个狮子脑袋。他是好运舞狮队的一员,祖辈都是舞狮人,逢年过节,岑宝楼都会在新美华看到他。
小风还笑着朝那两个士兵挥手,大声说起了缅甸话。岑宝楼听不懂,又听“嘣”一声,像是炮仗响。那已经走到他们桌前的瘸腿男人忽然丢开了餐碟,抱住脑袋,躲在了一张餐桌下面。
那两个士兵伸长了脖子往外看,火锅店外放起了炮仗。士兵哈哈大笑。
珍姐拿着扫帚跑了过来,小风风风火火地进了餐厅,指着那火锅店,用缅甸话说了一大堆,还比手画脚的,那两个士兵交换了个眼色,一直站着的那个瞥了眼岑宝楼,往外去,那坐着的起了身,玩着餐刀,也跟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