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部衙门忙了三日,便将景寿宫一事的来龙去脉查了个清楚。一干侍卫在严刑拷打与私相授意之下,众口咬定了段太后不分青红皂白,下了杀无赦的懿旨,不留活口。
小皇帝拿着底下呈上来的结案,握笔的手指攥紧,心口翻江倒海,似有一股子说不出的闷气堵在那里,沉不下去,却也吐不上来。
“小朝儿。”次奥皇帝紧紧抓住龙书案上的黄稠,堆叠的奏疏如高山一般巍然不动。
“奴婢在。”
“再给朕唱一遍上回的那首小曲儿吧。”小皇帝道。
“是。”执笔太监垂下的脑袋微微扬起,也不必清嗓子,便低低的吟唱起来。
“——莹湖虫飞过打灯笼,吾送哥哥出长山,长山长长,长水长,月光长长,相思长,苍翠飞过红嘎绿,穷嘴囡囡好无赖,佳儿翘首盼爷归,长山长长,长水长,月光长长,相思长,红荷包裹了个绿鸳鸯……”曲子里带着南边独有的软糯语气,与小朝儿平时自己说话的腔调都不一样。
“教你唱这首曲子的人是南边的?”
执笔太监淡声道:“奴婢的外祖母是平江府人士,后随奴婢的外祖父来了后梁,山高水长,原因种种,便骨肉亲人分离,再不能见,后外祖父经商未归,外祖母一个人拉扯着奴婢的母亲与舅舅长大,这首曲子便是奴婢的外祖母常唱的。”
“那你的外祖父后来回来了么?”小皇帝问。
执笔太监眉间一顿,摇头道:“没有。”
小皇帝努嘴,叹息一声:“必是经商途中遇到了什么意外,可怜你外祖母不远千里远嫁至此,却落了个这般结局。”他似是在说宽慰的话哄小朝儿,“你如今出息了,也常照拂一些他们。”他是自己身边的执笔太监,更是自己的亲信,外头那些三品四品的朝廷大员在他面前也得低头矮上三分,多照拂些家里人,亦是人之常情。
执笔太监抿了抿嘴,破天荒的抬了一回头,看一眼小皇帝,又恢复了寻常模样:“是。”
只是,面上的平淡如常却安奈不住心底的滔天怨气。照拂?这‘天真可爱’的儿皇帝该不会真以为自己还能有家人照拂吧?
攘陈一战打了几十年,后梁百姓死伤无数,达官贵人们在举杯吃酒的时候,他们这些个穷人家的孩子只能提着篮子去财主老爷家里捡麦穗儿,皇亲贵胄享乐作恶的时候,他们的父兄长辈却流着血倒在战场之上,嘴里还要呢喃惦念,希望能把最后一点儿饷银送回家里叫妻儿吃一顿饱饭。
几十年的战场屠戮,赋税银子一层刮了一层,每一刀都剐在老百姓的骨头上,血肉里。
他的外祖父,他的父亲,还有他那斯斯文文之门心思只想念书考功名的小舅舅,哪个不是被官府强行抓去,死在了攘陈战场之上?奈何,老皇帝无能,废物点心一般毒害了那么多的百姓,自木老将军死后,木家军也是一家子废物不中用,失地未能收复,却将后梁的儿郎一个又一个的摆到大陈崔家军的刀下送死。
他们都是废物!是后梁最不中用的东西!
要是当年皇太女登上皇位就好了,皇太女仁慈,宽厚,大有治国之志,老祖宗说过,皇太女是堪比大陈那位明昭太子一般的神仙人物,若是这些个乱臣贼子没有叛了皇太女的江山,皇太女登基,海清河晏,他的父亲,他的小舅舅也不至于落到尸骨无存的地步了。
执笔太监眼圈涨红,再也忍不住的哽咽一声,小皇帝扭头觑见,道:“怎么哭了。”小皇帝拿起桌上的干净帕子递给他擦泪,执笔太监接过,道,“奴婢想奴婢的娘了。”
纸笔太监这句说的是谎话,他的娘亲与外祖母早就没了,最疼他的小舅舅遇难,攘陈战场上再也送不回来饷银了,母亲丢下他与外祖母与人私奔,而外祖母大悲至病,因无钱医治,不堪痛苦一根麻绳吊塌了家里唯一一间老破房子。
他孤苦一人,再无依靠,一路乞讨来了云中府,得亏苏家油粮铺子门口每日有接济穷人的清粥、窝窝头,才叫他得以果腹,熬过了那段最难捱的日子。
后来碰见老祖宗,教他识文断字,教他宫里的规矩,又将他送到这高墙之内,为天底下无数个像他这般穷苦百姓家的孩子挣一个公道出来。
执笔太监的一番谎话,听在小皇帝耳朵里却都是真的,他当执笔太监真的在想念母亲,咂嘴道:“朕也想父皇了。”小朝儿能有母亲想念,可他的母亲却不值得他去想念,自他践祚起,母亲便做出一桩又一桩败坏皇家名声的事情。
萧一鸣,小皇叔,还有那个被他弄死的侍卫,他的母亲是后梁最尊贵的女人,却也是后梁最下作不堪的女人。他的父皇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偏偏碰上母亲这般不检点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