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十二岁到十五岁,顾西园每天都盼着一觉醒来发现他爸重新回到了家中,最初是希望他迷途知返,后来则是想质问他、骂他。到那时候,也许他会发现爸爸成了一个流浪的艺术家,也许成了一个为曾经的言行后悔、整日以泪洗面的落拓汉子。
总之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形式回来。
信封里是一张签了顾小川大名,摁了手印的一百八十万欠条副本。
顾西园收拾爷爷用得到的行李,忙碌到天色黑透,才惊觉自己在搬家。
从小到大他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处处角落都留着他的印记,记录身高的墙角,调皮烧坏的茶桌,去年贴的窗花,满屋子的写写画画,最后都被顾小川出卖给了一张欠条。
他盘坐在漆黑的阳台,翻箱倒柜找到小时候刚学画画,爷爷买给他的五支毛笔。一支暖色调的,代表他要回《凌烟楼阁》,并严厉斥责茅清秋的行为,拒绝再为茅维则授课。一支冷色调的,代表他重新回到包子铺打工,支付爷爷的医疗费与爷孙俩的生活费。一支白色的,代表他有可能被东外退学,讨债的找上门,发现他是一个比欠钱的顾小川还穷的学生仔。一支墨笔,代表他不得不带着爷爷离开已不在安全的老家,寻找新的住所,为此支付更高昂的生活费。还有一支勾线笔,代表他因为债务、疲劳、拮据、窘迫,而成为没有任何人爱的人。
“其实你画的内容、质量、水平,与你的画能进入容膝斋美术馆参展,”茅清秋两手交叉轻松放在膝头,对顾西园说,“没有任何关系。”
茶室温暖的气氛令人产生错觉。
茶釜发出轻微沸腾的声音。
“难道你认为《凌烟楼阁》的水平可以与展会上那些名家真迹相提并论吗?它之所以可以出现在美术馆,是因为作者是茅维则,不是你。而茅维则是容膝斋董事长贺云度的亲外孙,这场展会是贺云度的脸面,茅维则就是成全他脸面的点睛之笔。”
顾西园听得有点犯困,昨天晚上他辗转反侧,通宵没睡着。
茅清秋继续说:“小老师,当然你的画也很不错,值得我付出一定代价。想要多少,你尽管开口。我是生意人,希望能达成双赢的合作。”
顾西园说好。
茅清秋还欲滔滔不绝,被他一个字噎住了,准备好的“听说你爷爷受伤了”、“医药费护工费可不便宜”等等堵在嗓子眼儿。
这小子原来这么识时务?茅清秋很满意,还是把话说全了,提出为顾西园的爷爷请全职护工照护,鉴于爷爷的特殊情况,出院之后可以介绍一家值得信赖的疗养机构,费用全包。两全其美。
除了顾西园觉得自己对不起贺循。
寒假剩下的时间,茅家去了国外过年,顾西园不敢和贺循联系,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任何关于贺循的消息。
顾西园担心在家呆着迟早会被讨债人上门堵,就留在医院照顾爷爷,在病房里看春晚,蹭窗外的无人机烟花。倒数的最后一秒他给贺循发了早就编辑好的新年快乐,害怕等不到回复,把手机塞到爷爷枕头下,喂爷爷吃营养餐。
那天晚上他就睡在病房的折叠床上,把贺循发来的新年问候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熄屏后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睛与鼻尖。
茅家比以前更需要顾西园了。因为现在贺云度认为外孙是一个极具绘画天赋的人,万一露陷了可能会引发十级地震。
在米克诺斯的阳光里度过春节的几天,贺云度把《凌烟楼阁》空运到了度假别墅,时常要让茅维则给他讲解创作思路,一开始还不太相信小外孙怎么一夜之间被雷劈了一样开窍了。贺循只是冷眼旁观。
只需要一根牙签就能戳破的,膨胀的美梦,叫茅清秋与茅维则那么当真。
茅维则从来没有得到过外公如此的关注与重视,往年这种待遇是贺循的。今年贺循就像个透明人,在三代同堂的家里自行其是,没人理会他。
六点多贺云度要和国内时间保持一致,一家人吃年夜饭,看春晚转播。席面上聊得热火朝天,却都是同声附和,江煜和傅子越发来了新年祝福,贺循就低头看手机。顾西园有一阵子没有来消息,但会在朋友圈发一些医院拍摄的照片,贺循想他应该是照顾爷爷很忙。
七点多,国内十二点倒计时,顾西园发来了过年好。贺循回复他。
贺云度突然叫他:“贺循怎么一直看手机,没什么要和家人聊的吗?”
茅维则幸灾乐祸地看他,茅清秋喝酒,贺文妍则说:“是给朋友发消息吧,年轻人有自己的交际嘛。”
贺云度就说:“原来是不愿意陪我这个老头子。算了,维则,你继续跟外公讲讲,学画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