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就有人看上蒲家的别墅。
没人相信那种规模的一支船队,走了那么远、穿过那么广袤的海洋,竟然会找不到宝贝。
很多人都说,宝贝一定藏在蒲家的别墅里。
相信这件事的人里,不乏身居高位又不择手段的秃鹫,冷眼旁观审度,知道该从哪一环撕开猎物。
虞执自己都全无察觉,究竟是从哪一步开始入的套。
他的确有天赋,又拼命,几年里拿到的学分都是机械学院最高的,可分数在权势面前似乎不值一提。
如果不把别墅交出去,虞执就会被卡住毕不了业,自然也不可能进入梦寐以求的军部,不可能再往上爬。
“云杉。”虞执蹲在蒲云杉面前,“……不论怎么样,他们都一定要拿走别墅的。”
虞执这样对蒲云杉解释,又像是在为自己做出的决定辩解,他并不是在用蒲云杉的别墅为自己谋求进身之阶。
是因为那通电话,没有给他任何迟疑斟酌的机会。
同意交出别墅,那么等着他的就是优秀毕业生和军部的邀请,一进军部就有机会独自职掌一艘船……这个机会,虞执甚至都可以不要。
但如果不同意那些人的条件,虞执就会被冠上“在毕业考核中作弊”的莫须有罪名,背着处分被开除——这才是他没办法承受的。
被机械学院以作弊罪名开除的学生,虞执的野心,他必须要做成的事,就全被毁了。
只能变成一堆没人要的破铜烂铁。
“我不甘心……我明明没作弊。”虞执恨得用力咬着牙,“可他们随随便便就能冤枉我,我在他们眼里,就是只随手能碾死的小虫子。”
虞执用力攥住蒲云杉的肩膀:“你明白吗?云杉,我难受得要命,他们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
那些人盯上的是别墅,不论怎样都不可能善罢甘休,只不过这一次是从他这里下的手。
“就算这次不给,还会有下次、下下次。”虞执说,“那些人是秃鹫和豺狼,不会放过盯上的猎物。”
这只是迂回的办法,虞执想尽办法给蒲云杉解释这一点。
迂回一下,缓兵之计。
虞执只是假装顺从那些人的意愿。
只能这样——就算这一次拒绝了,不同意交出别墅,那些人也会有其他手段,最后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假装同意把别墅给他们,并不是真的要给。虞执想要借着这个机会进入军部,几年时间就能爬上去,等他积攒了足够的实力,就把别墅再抢回来。
如果虞执也被废掉了,也变成了一堆没用的破铜烂铁,就真的没人能保护蒲云杉了。
虞执说完这些,又问蒲云杉:“听懂了吗?懂了就点头,说话。”
小少爷像是不会动,也不会说话了,张着灰色的眼睛安静站着。
蒲云杉身上的一半关节都已经置换成机械,衣物不能完全遮住,被他扯动肩头的布料,就露出满是划痕的暗淡金属手指。
划痕是为了做船队,蒲云杉偷偷准备了几个月,弄伤了手也只是自己偷偷去医院。
船队藏在别墅的浴缸里,是给哥哥的毕业礼物
“我要带着你往上爬,爬到比他们高的位置。”虞执强迫他抬头,“看到机械树的最顶上了吗?我要去那。”
“比所有人都高,到那个时候,就没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虞执问他:“你明白哥哥的意思吗?”
他已经很久没对着蒲云杉用这个自称了。
蒲云杉抱着机械狗一个人睡,做过美梦,收到礼物的哥哥笑着把他举高,他高兴地手脚一起扑腾。
……就像他们小时候那样。
蒲云杉听不懂虞执说的话。
他的脑子好像也坏掉了,可能要去医院换,因为疼得像是在被小锤子一下一下地凿:“是不是……我不够听话?”
“哥哥,是不是我不够乖?”蒲云杉小声说,“我乖,我不乱吃东西了。”
“我再也不乱吃东西了,我不买模型了,不买书了。”
蒲云杉语无伦次地说:“这样我们就会有很多钱,可以拿钱去买好多船,我们拿所有的钱去买船,不让他们欺负你……”
“没有用。”虞执尽力耐着性子解释,“只有钱没有用,有船也没用,不论我们有多少,他们都能抢走。”
“我快点长,快点长大。”蒲云杉磕磕绊绊地说,“等我长大了,做最厉害的机械师,我保护你。”
“我们回家。”蒲云杉扯着他的衣角,“我,我做出船队了,哥哥,我用船队保护你。”
这些只有没被糟践过、天真到极点的小少爷才能说出来的话,虞执已经不是第一次听了。
如果放在平时,虞执大概会不屑冷嘲。偶尔心情好些,会告诉蒲云杉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有这个时间不如去锻炼意识强度。
但眼下的虞执只剩心烦意乱的疲惫,没心情再哄孩子,只是把被攥住的衣角扯走:“随你吧。”
满是划痕的金属手不听使唤,其实不怎么能拽紧,那片衣角的布料被虞执随手一扯,就从指缝间溜走。
蒲云杉被留在原地。
他看着哥哥走远,决定回别墅去找他的船队,他要带着船队赶跑坏人。
机械树能供人行走的路只有几条,蒲云杉小心翼翼地走,住宅区在上面,别墅的位置更高,走起来像是爬山。
换掉的机械胃不能消化营养液以外的东西,蒲云杉吐的昏天黑地,他的关节不太听使唤,在路上摔了几次,才终于回到别墅,踮着脚用脖子上挂着的小钥匙开门。
……门打不开了。
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他只能用钥匙开门,家里的机械门锁绑定的都是虞执的意识。
钥匙打不开锁了,意味着绑定人已经确认转让。
有陌生人的意识与锁绑定,盘踞入机械锁的内部,改变了锁芯的机械结构,这扇门从此不会再被蒲云杉手里的钥匙所开启。
蒲云杉在门口发愣,他被人用力抓住,下意识抬头,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是哥哥。
“你跑哪去了?!”虞执没想到他这次竟然没跟上来,找了蒲云杉很久,才不得不回别墅附近搜寻,总算找到了这个只会添麻烦的小少爷,“快走!”
蒲云杉一个人走了太远,腿上的金属关节松了,被他扯得绊了一下。
虞执顾不上太多,这里现在已经有了新的主人,蒲云杉刚才开门锁的行为会被判定为非法入侵。
他扯着蒲云杉要跑,那扇大门却已经打开,几条远比他们当初的机械狗更高也更凶恶的巨型机械獒扑向他们。
虞执骂了一声,扯着蒲云杉就向下跑。
蒲云杉的机械手原本就已经因为过度使用、维护不足而提前损坏,被生拉硬拽得脱扣,突然掉落。
……接下来的画面仿佛只有固定的几帧。
虞执拉住的,只剩下那只满是划痕的旧机械手。
蒲云杉被他落在身后,摔在地上,那几只巨型机械獒扑上去。
打开的半扇门,能看见别墅里正在清理垃圾,废弃的浴缸被随意扔在草地旁。
浴缸里搁浅着一支船队。
“你看看,这是怎么闹的。”有脑满肠肥的人影,咬着雪茄,一下一下把虞执的军部邀请书拍在手里,“误会,虞同学。”
人影喝止住机械獒:“还以为是小偷呢。”
那张烫金的邀请书,虞执想尽办法,拼了命也要得到。
就那么被随手扔在地上,溅起红褐色的灰尘。
暗淡的金属零件四下散落,咬着雪茄的矮胖人影啧啧叹息:“军部的医院还能救,送去吧——然后你就可以回去准备毕业考核了。”
人影说:“放心,你会是第一名的。”
……
“就这样。”系统说,“蒲云杉变成了一个‘机器人’。”
因为身上99%的部分都被替换成了机械,只有心脏还在,也并不负责提供动力,而是负责保存意识。
理论上其实更提倡保留头部,意识会更完整、不易消散,后续也更少出问题。
但蒲云杉受的伤实在太重了,只有心脏在被他藏在怀里的小收音机挡住,躲过了机械巨獒的尖牙厉爪。
“虞执为此感到愧疚,他删除了蒲云杉关于这一段的记忆,所以蒲云杉不知道自己变成了机器人。”
系统翻过一页:“在蒲云杉的视角里,他以为自己只是跟着哥哥搬家了。”
因为只保留了心脏,所以虞执可以通过增减和调整大脑模块,删除、修改蒲云杉的记忆,甚至修改蒲云杉的情绪。
所以失去了别墅的小少爷,并没有伤心难过。
因为变成小机器人的蒲云杉,没有“伤心难过”这个模块了。
接下来的几年里,虞执也的确是像他对蒲云杉说的那样,几乎不顾一切地向上爬。
“跟着哥哥搬家”的小机器人也一直都在被改造。
为了不再被蒲云杉时不时地打扰,虞执删除了蒲云杉“对哥哥的依赖”,改成了“懂事听话”。
为了最大限度的节省时间,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训练和演习,虞执给蒲云杉安装了全套的家务模块,把家务全部交给了蒲云杉。
为了防止蒲云杉再擅自跑出去闯祸,虞执要求他每晚十二点必须休眠——小机器人被修改了记忆,所以没有觉得这个指令奇怪。
从醒来后,小机器人蒲云杉就一直坚定地相信,所有人睡觉的方法,一定都是躺在床上然后给自己拔插头。
接下来,某次极为重要的高拟真演习,双方差距悬殊,只能设法以出其不意的方式获胜。
虞执把蒲云杉带上战场,并且把他的一只手改装成了火箭炮。
这次演习效果很好,没人会提防一个看起来很乖的小孩子,所以虞执又改造了他的另一只手和一条腿。
同样的方法用了几次,对面就开始有准备,会优先集中火力对蒲云杉进行攻击。
虞执修好坏掉的蒲云杉,去掉他的和模块,然后给他的身体换上更坚固的材料。
别墅前的惨烈画面,终于被一次又一次叠上来的习以为常彻底覆盖。
小机器人身上被改装的地方,逐渐变得越来越多。
一开始像是变成了一个小家政机器人,然后又变成了一个很能打的、浑身都能变出武器的小家政机器人,然后长了翅膀。
然后他人形的身体开始出现阻碍,有些功能会因为保持人类形态而受到限制,有些武器和机能无法拥有预期的威力。
要提升威力,方向也很明确,这个世界对“机械堆叠”是存在着最优解的。
穆瑜:“机械树。”
“对。”系统说,“虞执开始考虑把蒲云杉改造成一棵机械树。”
“蒲云杉刚被改造的时候,虞执发誓,绝不会把他当成机器人对待。”
系统:“最先忘记这个誓言的也是虞执。”
医生建议删除蒲云杉有关受伤的记忆,是因为那段记忆太过惨烈,充斥着极度的恐惧、绝望和足以淹没一切的难过,如果强行保留,很可能会对意识造成终身伤害。
但删除了这段记忆,是为了让蒲云杉能作为人更好地活着,并不代表蒲云杉就真的是个机器人了。
蒲云杉还有心脏在跳动——他的机械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金属球,用来保护那一小块完好的、尚在存活的心脏组织,这块组织守卫着蒲云杉作为人类的意识。
可蒲云杉的意识没有强度,所以他无法抵抗这具机器身体的模块。
他只能感受。
机器身体没有“伤心难过”的模块,那么那颗小小的、藏在金属球里的心脏组织就不被允许难过。
机器身体不准他去找哥哥,不准他在害怕的时候跑去哥哥房间,那么他就只能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乖乖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