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案已料理清楚,皇帝摆手,与姜沃一般意犹未尽的官员们,就各自散了。
按照官位,崔朝是跟在最后走出来的。
出门就见崔敦礼还在等着他。
“好,当真是清者自清。”崔现敬为什么犯这个蠢,崔敦礼就算一时没想到,但经过今日这一场,也就全分明了——崔朝竟然宁肯自己沾上被长辈状告‘不孝’这种阴影,宁愿走到三司会审这一步,也不肯接下家族的示好,而是将与家族的疏离闹到了明面上。
他是不会回去的了。
与崔敦礼的冷脸不同,崔朝面容上尽是诚恳:“还未谢过崔侍郎禀公直言,主持公道。”
崔敦礼叫他谢的更怄了,他看了崔朝半晌:“不管这次律法怎么审,崔现敬犯了这样的事,我都会将他清出家族。”
“但你……”
“崔朝,你始终是崔家人,你的父祖姓崔,将来你的子子孙孙,也会在崔氏的谱牒之上。”
群臣离开后,皇帝带着太子来到书房。
皇帝还亲手给儿子拿了块点心,见他吃完了喝过水才道:“稚奴不是个急性子,朕也就放心了。”
身份不同,能做的事就不同。
所以皇帝可以直接下旨修《氏族志》打压世家,但刚刚开始监国的太子却不能,他扎的根还不够深。
权力交接之时,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
要先从一棵小树苗,努力扎根,成为一株稳稳地大树。
若是现在就起风雨,可能小树苗自己都受不住。
在皇帝这个孩子控看来:稚奴这回既借事敲打了世家,又没有闹出乱子来,处置的很好。
皇帝拍了拍龙榻旁的空处,示意儿子坐过来,然后问道:“昨儿你与朕说在看《吴失》?看的如何?”
《吴失》是《抱朴子》里的一篇,写的是吴国灭亡之事,里头多有提及世家门阀之失。
李治听父皇问起,就道:“当时世家之盛可见一斑——势利倾于邦君,储积富乎公室……僮仆成军,闭门为市。”[1]
尤其是僮仆成军这一句,作为太子看来,这句是细思极恐的。这就是说明,当时的世家还有很强的武力值,或许一家一姓的仆从跟京城真正的军队比起来不如,但在一州、一县,一镇之地,有这样的兵力,只怕当地朝廷任命的官员难以抗衡,说话根本就不好使。
估计不管朝廷有什么政律,只要当地望族不同意,就是废纸。
而世家屯沃野千里,还占据大量的人口做自己的奴仆和佃户,吸的就是朝廷的血了。
“偏生,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夜里,姜沃与媚娘也在看《吴失篇》。
这倒不是巧合,而是这本书本就是姜沃推荐给太子的。
因为《抱朴子》并不是太子功课里要读的正统经史,反而是一本炼丹人常备的玄学教材——这本书出自晋代道人葛洪,主要篇幅在讲道教神仙主义,以及怎么炼制金丹以求长生。
没错,就是后世仙侠小说里常提起的‘一颗金丹吞入腹,修炼得道,不老不死’的那种金丹。
好在这些书都是成卷的,姜沃就没给太子前头这些修炼金丹的文卷。只拿了几卷涉及世家的给太子。
一个玄学炼丹人,都对世家有这样的认识,可见晋时世家之盛。
“是,最麻烦的就是,还不能不用他们做官。”
姜沃指着里头一句‘不辩人物之精粗,而委以品藻之政。’道:“别说不能不用他们做官,连选择官员的权力都在他们手上。”[1]
当时不依附于世家,也是根本没法做官的。
夜色渐深,媚娘就将看完的书册收起来,便随口道:“所以才有了科举制吧。”
不过,世家自有其底蕴,哪怕有科举制,世家也较寒门出身更为优秀,依旧在朝堂上占据着大量的高位。
再加上,此时干谒之风盛行。
许多学子不走科举路,依旧走干谒投卷路,将自己的诗文送给当朝宰辅看,以谋出身。
世家则再次重操旧业,可以通过干谒事举荐官员。
通过世家举荐做官的官员,无形中,又会变成世家势力的一份子。
媚娘把书放到架子上,然后坐在妆镜前头开始散发,边解开头发边依旧在思索此事。
在昏暗的铜镜中看着自己,忽然就有个想法在媚娘脑海中闪过。
她一想到,便也知道这是个疯狂奇异的想法,若是在别人跟前,肯定不会说这话,但既然此时只有她们两个,媚娘就直接说了。
“小沃,你说,要是不通过干谒,也不通过官员的举荐,皇帝直接选需要的人才如何呢?”
“具体怎么做……我想想。是,天下太大了,皇帝是不可能每个人都见到的。”
“那就像击鼓告御状一样,也设一‘自荐鼓’,只要觉得自己有才,都可以主动来皇帝跟前自荐?”媚娘散头发到一半,因想到入迷,手都停了。
姜沃就接过来给她慢慢拆开头发,拿起梳子轻轻梳理,也不说话,只等着媚娘琢磨清楚此事。
“不,设置一个鼓不好。只怕很多寒门人并不敢去敲这个鼓。”
“可以设一个铜匦,想要自举为官的人,就可以将诗文、书函直接投到这个锁住的铜箱里去。”
“让皇帝直接看到,省下世家把持这一步!”
“小沃,你觉得……”
媚娘本来想问姜沃觉得如何,然而,如何两个字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上一沉,身上挂了一个人体挂件。
转头就见姜沃正伏在她肩上,哪怕烛火昏昏,也能看到她眼睛特别亮地看着自己,毫不掩饰地夸赞道:“武姐姐好厉害。”
媚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觉得掌心毛茸茸,就笑道:“我只是突发奇想,还颠三倒四的就随口说出来的,倒是叫你夸的脸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