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华亭鹤唳

如故杀丁酉座下之徒何止千余,他虽可保命,然而遭囚多上一日,必多一日苦楚。

……而那人会因此心痛。

韩兢觉得奇怪,他自己都无法体会情绪的变化了,竟还会担心旁人是否心痛。

在恶风遍地的沙海之中,韩兢送走了百余轮明月。

直至某日,他再启双眼。

……心间是从未有过的旷阔,也是从未有过的荒芜。

韩兢不及自怜,调运灵息,双掌结印,穷尽全身之力,按于地面,焕出卓然灵光!

然而,他所修的“太上忘情”,穷尽催动灵力的巨大损耗,让他猛然栽倒在地,攥紧一捧滚热的黄沙,好缓过心头的一阵剧痛。

——四人结伴蹴鞠的场景,在他记忆中淡了,转作一片淡淡的灰白。

……这件事仍存于他的记忆中,但是于他而言,没有意义了。

好在,现在的韩兢已不在乎疼痛。

休息过后,韩兢再聚灵力,狠狠击于地面。

隔一个时辰,青光每闪一次,他的魂魄便要燃烧一次,撕裂一次。

对着月色和话本流泪的少年,没有了。

替常伯宁挽起头发的心情,淡忘了。

他的七情是薪,六欲是火。

每催动一次灵力,发出一次信号,他的心原便在燎原烈火之下,愈加荒芜。

直至气力耗尽,再无可复,韩兢才缓缓倒靠于地,仰望天空。

恰巧,此时正值“遗世”深夜,冰轮高悬于天,与他默默对视。

可韩兢的双眼,平静宛如万古冰湖,平平无漪。

一点深蓝在他眼中缓慢晕开,化作长夜中的一枚冷星。

他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明,眼前景物皆失其色,似与天之道相连,脑中唯存平衡之理。

韩兢静静地想,这便是自己要求的大道吗。

他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这种感觉。

这只是天命,是天道加之于身的责任。

“遗世”之门,终究是被逍遥君一剑荡开。

众人得救,可韩兢没有再回去。

因为没有必要。

可是,指月君来了“遗世”,为了找他。

经此波折,指月君与逍遥君先后入圣,随时可能飞升。

然指月君不肯放弃徒弟,天雷加身,亦要来寻。

指月君臂搭拂尘,天雷地火萦绕于身,神情依然不改分毫,行在“遗世”长街之上,如入无人之境。

韩兢坐在不远处的一处屋宇上,脚蹬青瓦,望着绛衣纷飞的师父。

他已不是师父需要的徒儿,不是丹阳峰需要的人。

若他回归,师父把丹阳峰交他统领,以他如今心性,又会将丹阳峰引向何方呢?

不如不归,徒增伤感。

长街之上的指月君忽有所感,回首望向韩兢所在之地。

然而那处空空荡荡,唯余萧萧之风掠过。

指月君转身,目带黯然,继续向前行去。

而运起灵力、隐匿了身形的韩兢,也再度在屋顶上出现。

他抬起手来,抚摸着胸口刻着“丹阳峰”的位置。

沾染了心头血气的十几字,仿佛是刻入了他的心脉之中。

韩兢情动心动时,再无任何意绪波澜,余下的只是胸口陈伤牵动起的、真切又刻骨的心痛。

好在只是肉躯的疼痛而已,很好忍受。

长街回首那日,是指月君最后一次来到“遗世”。

那天之后,指月君携一株桃树飞升上界。

临行前,他召来道友,托他们若见到自己的徒弟,请转告于他,丹阳峰之门,始终为他而开。

韩兢听说此事时,指月君已离开此界一月有余。

他只是抬手按了按胸口位置,缓过那阵心痛后,再无他感。

道门生乱,魔道衰微,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他不可停歇。

……

此时此刻,经历了十二年的忙碌之,竹君子韩兢的世界复归清明。

他清晰回忆起长街上指月君的回眸一望,回忆起少年时的桃花、蹴鞠、流水浮觞,和垂落在常伯宁唇边的那一缕发。

……以及自己举起唐刀、割过人咽喉的感觉。

每一刀,皆是清晰可感。

韩兢颤抖着抬起被罪链锁缚的手来,看向那沾满无形鲜血的掌心,呆滞片刻,嗤笑一声。

……大道啊,你为何不叫我痴迷一生?!

他骤然咳出一口黑血来,血汇入发中,消匿无踪。

朝歌山无师台下,常伯宁猛然向前跨出一步。

这突然的动作吓了罗浮春一跳:“师伯?”

荆一雁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注目而来,发现常伯宁直直望着那名将死罪人,紧咬下唇,不禁眉头一挑,心念微动。

奇怪的是,荆三钗的手也在发颤。

兄弟二人执手,这细微的变化,荆一雁能可体察。

他轻声问:“小弟,怎么了?”

“不知道……”荆三钗心尖酸涩难言,舌头死死抵着下颚才能稍稍缓解,“我不知道……我好像认识他,见过他……”

荆三钗知道,这人叫做时叔静,是不世门护法之一。

……可无人去问,时叔静又是谁啊?

时叔静畏罪,当众服毒,道门无不震愕,又深陷方才种种令人心惊的丑事之中,各自怔忡。

此时,忽闻鹤唳如泣,嘹亮清远异常。

半空中,一只白鹤展翅,遨转两圈,翩然落在韩兢身侧,担忧地弯下身去,用喙贴上他的侧脸。

封如故一眼望去,心尖紧缩。

……雪颈、霜毛、红网掌。

是“遗世”之中,韩师哥向他提起的那只想要载着师兄下江南的鹤吗?

韩兢本能地推开它:“……别……”别碰他,他的血带毒。

白鹤却不肯舍下他,轻轻蹭着他的颈侧。

“不……”韩兢忽然记起一件事,贴着它哑声道,“……忘记我说过的话……别去找他。”

自己曾交代过他,让它在自己死后,去找伯宁。

但……不可以。

或许如故向伯宁提过,他会将这样一只鹤送给他做礼物。

若是被伯宁认出了呢?

他绝不可让伯宁察觉到自己的心意,不可给他一丝一毫的负担,哪怕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可以。

生前死后,韩兢都不可让常伯宁难过。

鹤却异常固执,依偎在他身侧,低低哀叫,宛若鸣泣。

韩兢似是听懂了它的意思,略略提高了声音,可在旁人听来,仍是如同耳语:“我不能让他知道……不能……你——”

此鹤同他有数十载的情,过分为他着想。

韩兢闭了闭眼,颤着手,掐上了它的颈项。

这十二年残余的冷漠心性,让他立即做出了对自己来说最正确的判断。

——若它不肯听从,那便一了百了,以绝后患。

鹤却没有挣扎反抗,只以目望之,两眼濛濛,似在垂泪。

韩兢的手抵在它的颈侧,颤抖了一阵,终是无力垂下。

……时叔静能轻易做得到的事情,韩兢当真是做不到的。

他将脸向鹤颈贴了一贴,柔声道:“去吧。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所有我去不了的地方……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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