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十年心事

“死了一遭,可没瞧到孟婆。”封如故面对师父,实在不愿做出伤感模样,嬉皮笑脸道,“怪遗憾的。”

逍遥君哈地一乐:“你小子。”

封如故面上带笑,却在被子下攥紧冰凉的手掌:“……你们刚才在说什么呢?”

常伯宁实在不是一个撒谎的行家,满眼不忍与悲悯,他转开目光,不敢直视封如故的眼睛。

逍遥君摩挲着他柔软的额发:“说你重伤未愈,还要往外跑,等你好了,该罚抄经。”

封如故单手一拉被子,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只弯弯笑眼,瓮声瓮气地撒娇:“师父,师父,如故错啦,再也不敢了。”

他下半张脸笑得僵硬了,却竭力把笑意浮在了眼睛里。

因为知道自己的徒弟心性敏慧,逍遥君更不忍看他强作笑意的眼睛,一抚他的眼皮:“好了,莫在闲话上消耗精神,好好养着,将来……”

“将来”后面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了。

此时此刻,他不应该再给封如故任何期许。

期许,对现在的封如故而言,比戳进他眼里的银针还能叫他疼。

思及此,逍遥君站起了身来:“如故,先养伤罢。现在你要做好的事情就只有这一件,今后有何打算,你心中且想,什么时候有了打算,告诉师父,师父与你详谈。”

封如故软软地应:“是。”

逍遥君带着常伯宁,踏出屋舍。

“伯宁,我的时间不很多了。”逍遥君说,“为救如故,我连破三重境界,已至显圣之境,随时会飞升。到时候,风陵和如故,我只能交给你。”

常伯宁抬头,心中甚是迷茫不安:“师父——”

“离开之前,我会尽量为你们打点好一切事宜。”逍遥君抬手,将一柄折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如故的事情,各家道门必须给风陵一个交代。”

常伯宁有些迷茫:“师父,不该先追缉丁酉吗?他从‘遗世’中逃走了,没人找到他的尸身……”

逍遥君看向他柔顺又天真的徒儿,说:“丁酉死不死,于如故而言不是最要紧的。我只关心,此事之后,道魔之仇,还要延续起码二十年。在这期间,如故若是堕魔,伯宁,你待如何?”

凡出“遗世”的道士,不约而同,众口一心,只重点详述封如故被擒前是如何保护他们,而略过牢中情境,仿佛封如故被剐,是因为他为了保护众家道友,斩杀了太多魔道,方才招致丁酉一心一意的疯狂报复。

正因为此,常伯宁对牢内状况一无所知,只以为丁酉是憎恨封如故杀他血徒,才会针对他下此毒手。

他说:“哪怕堕魔,如故也仍是如故。更何况,如故对他们有深恩,他们不该多说什么。我风陵自会养他一生一世,无需外人担忧的。”

逍遥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伯宁啊,伯宁。”

常伯宁:“……师父?”

逍遥君:“你心里太干净了。”

常伯宁猜想自己或许是太天真,说了什么蠢话,便乖乖低头,准备受训:“伯宁自知愚昧,请师父指点。”

逍遥君却并未指责他分毫。

“你这样很好。我没有什么指点给你。师父愿你一生都是如此,不要长大,不要更改。”逍遥君用心看着他,像是在他身上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明月清风似的身影,“这样吧,等如故伤好些,我直接与他说。”

屋内,孟重光在床侧一瓣瓣剥桔子,一脸事不关己的表情。

师父、师兄都走了,封如故也终于可以问问心里话了:“师娘,你说,我是不是废了?”

孟重光的小意、贴心与乖巧向来是对着他师父逍遥君的,旁人的心情与感受,向来不值当他放在心上。

他直接道:“是。你全部灵力需得封于经脉中,不能再用。”

封如故“嗯”了一声,还挺心平气和。

他知道,自己还有漫长的时间来接受这一事实,不必急于在这一时崩溃。

孟重光看了封如故一眼,低头剔掉橘子细细的白络:“如果你想要的话,我可以悄悄动手,杀他们一两个人。”

封如故:“谁们?”

“那些个道门小子。”孟重光说,“别告诉我,那些小子不曾将你推出来挡箭。——你身上的伤口全是道门兵刃所致,但那些提着重礼、登门拜谢之人,却连提也不提一句。避而不谈,必是心虚。师兄不傻,他心里自有明镜。”

封如故:“杀掉他们有什么用?”

孟重光眼睛也不眨一下:“出气。”

封如故笑了起来:“谢谢师娘。”

“莫谢。不是为了你,是因为他们让师兄不开心。”孟重光留下剥好的一盘橘子,起身道,“好生躺着吧。我叫伯宁进来陪你。”

封如故依言躺下了。

他知道,师娘性情向来邪气,此言绝非虚妄。

但他同样知道,师父不会允许师娘这样做的。

如果自己没有被魔气浸染,师父定会将自己替众家道门子弟受苦之事嚷嚷得天下皆知,管他娘的道门颜面,他徒弟不能替人受了罪,还得不了个好名声。

但自己现在身受魔染,情况便大不一样了。

天下反魔,已成泱泱大势。

若是让所有人知道封如故为了一群道门同辈,遭受了魔染,只会有两种可能。

第一,是无尽的同情和敬意。

而封如故会在这样的同情和敬意中,乖乖蜗居风陵一角,做一世惹人怜悯的废人,了此残生。

第二,他只能享受短暂的同情和敬意,久而久之,他会变成道门中的一根刺,风陵里的一块痈疮。

灭魔大潮后,各家道门正是崛起之时,人人皆想执道门牛耳,成为真正的名山正派。

到了那时,受了魔染、随时会转化为魔修的封如故,会成为攻讦风陵的绝佳借口。

仙道有魔,怎能容之?

至于这魔因是怎样种下,谁又会多管?

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将此事隐瞒下来,让封如故退居幕后,光环加身,受万人敬仰。

至少这样,他不必在令人窒息的怜悯中过活,仍有人敬他,怕他,畏他。

世人提起他,不会哀叹说“那个可怜虫”,而是“那个英雄”。

既是要做英雄,就要做得纯粹,倘若将那些道门小儿的丑态公诸于世,道门内部难免要生出争议和动荡,如故用血肉换来的人情,也会大打折扣。

如果封如故还是之前的封如故,自是不稀罕这点人情,丢了便丢了,撕破脸便撕破脸。

但他现在全无自保之力,人情,反倒成了保护他的最好屏障。

假如他没想错的话,逍遥君会亲自造访各家受他恩惠的道门,挨个敲打,从而将这份人情牢牢稳固下来。

然而,对封如故自己来说,他目前只有做一个光荣的废物,和一个可怜的废物两种选择。

封如故知道,想这些烦心的琐事,无益于他的恢复,索性先将这些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缠着常伯宁。

在他养伤期间,来探望他的人几乎要把风陵门槛踏破。封如故想见就见,有的人,封如故懒得再看一眼,便假称伤重,避而不见。

丹阳峰也来了人。

指月君持一把拂尘,着一袭红衣,是灼然玉举,皎如玉树一样的人物。他关怀他的身体,又赠他丹药人参,态度温和,极尽温柔。

直到离开前,指月君才轻声细语地问了他最想知道的问题:“如故,你知道兢儿去哪里了吗。”

以往,封如故听到“兢儿”这个称呼,必然是要取笑韩兢的。

现在,因为已没了这个可以取笑的人,他只能摇头。

封如故不知道韩兢去了哪里,但他听说,师父之所以能确认“遗世”完全封闭后的大致位置,是因为一团闪烁不定的“鬼火”。

起先,“鬼火”是几个寻常村民发现的,他们只将它作为一桩寻常的灵异之事,并未搁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