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亲一向小心火烛,而桑落久更是生性谨慎,今夜的烛火,是他亲手灭的,又何来那一把毫无缘由的天火?
而二弟弟花别风对自己的厌恶,可不像是早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
那仇恨还新鲜着,自幼体悟了不少人情世故的桑落久能察觉得到。
也就是说,那名道门世家出身的夫人,怕是新近才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一名老情人,还有一名私生子。
如果是这样一位娇小姐,想必会要求花若鸿将两个人一起杀掉。
但对花若鸿而言,女人是无所谓的,但儿子是自己的。
于是,母亲死了,他还活着。
桑落久执住花若鸿的手,想,我从未谋面的爹亲啊,若我是你,放了那把火、抹去了娘亲这个“错误”后,我会再耐心等上一月半月,在这个孩子被人嘲讽为克母克父、饱受屈辱之时,再伸手相助。到时候,我一定会更感激你一些。
……你太心急了。
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花若鸿把事情做得这样粗糙,明摆着是把他当做一个不谙人事的七岁孩童对待。
那么,他也该给他一个七岁孩童应有的反应。
桑落久抬起头来,含着眼泪对父亲一笑,嘴角的弧度、眼里的浅光,与母亲一模一样。
他明显感觉到父亲浑身一震,眼中伪饰的柔情多了几分真实,拥住他,悲从中来:“别云,是父亲对你不起,是父亲对你娘亲不起——”
他的哭泣是真实的,因此桑落久也应和着流下两滴泪来,看得底下的花别风脸色难看至极。
而一旁的三弟花别霜也似有所感,在襁褓中大哭起来。
桑落久花了一夜时间,把自己拾掇得干净利落。
在这期间,他只花了一个时辰,窝在墙角无声痛哭了一场。
早起后,他擦干眼泪,主动向那位祝夫人请安,起得甚至比她的大儿子还早。
祝夫人看起来面色红润,不像有病,但她看着桑落久的眼神是冷的,大抵也是不满丈夫杀母留子,竟带了这孩子回来,给她添堵。
这小子若是和他娘一样,远远地死了,倒是眼不见心不烦,可叫她亲自动手,杀了这么一个眼神如水般柔软的小男孩,祝夫人自认还没那么残虐。
桑落久对祝夫人的眼神视而不见,而是慢步走到了花别霜身侧。
“真是可爱。”桑落久温柔道,“夫人,我可以抱抱他吗。”
祝夫人露出虚假的浅笑:“自是可以的。你们是亲兄弟么。”
从那日起,桑落久成了小少爷的仆从、侍卫,二少爷的沙袋、拳桩。
祝夫人当然不会信任这样一个牧羊女养出来的穷小子,暗地里派嬷嬷监视着他。
他经手的饮食、衣料,都要经过嬷嬷仔细的检查。
如果桑落久敢对她的孩子下手,那她便有了足够的理由向花若鸿告状,把他轰出飞花门去。
然而,桑落久实在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孩子。
他不仅没有动半点手脚和不该有的心思,而且对霜儿是真心实意的好。
霜儿半夜啼哭时、更换尿布时、牙牙学语时、蹒跚学步时,都是桑落久在旁伺候,一字字地教,一点点地宠,几次生病,也都是桑落久衣不解带守在旁边,一夜一夜地不睡觉,就连那负责监视的嬷嬷也着实被感动得不轻。
在学会说话时,霜儿说出的第一个词是“爹娘”,不是“大哥”。
这点细节,让祝夫人很满意。
她喜欢桑落久这份驯从和识时务。
但她却没有发现,霜儿喊爹娘时,是对着桑落久的方向的。
相比三弟对他的依恋,比他小了七个月的二弟花别风就很是厌恶桑落久了,因此,在陪二弟练剑时,桑落久总会被自小习剑的他打得浑身淤青,倒地不起,有几次甚至被打得咳了血,也只是自己去井边默默将衣服和脸洗净,然后鼻青脸肿地去照顾霜儿,笑脸相迎,丝毫不提自己的苦楚。
霜儿懂事开蒙后,很是心疼他:“大哥,你怎么就由着二哥欺负你呢。”
桑落久捏捏他的小脸蛋:“这不是欺负,你二哥是在帮大哥磨炼剑术。”
霜儿气坏了,认定他大哥心眼太实,便偷偷去锯断了花别风心爱的木剑。
花别风险些气死,兄弟二人彼此恶语相向,最终发展到了拳脚相加的地步。
霜儿年纪小,摔倒后磕破了额头,痛得哇哇大哭。
自此,这一对兄弟便结下了梁子。
花别风换了一把新剑后,虐·待桑落久越发起劲,他身上往往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看得霜儿心痛不已。
他跑去找母亲告状,但母亲话里话外,居然是维护二哥更多,并不把大哥当回事儿。
小孩子的脑袋里,只有“谁对他好”这个简单的认知,因此霜儿又气又不可思议,和母亲也大吵一架,负气离去。
祝夫人又惊又疑,被幼子过度袒护那个小野·种的模样刺痛了眼。
当夜,桑落久在主殿前跪了一夜。
后半夜,霜儿也哭着跑了来,说大哥跪,他也要跪,就连嬷嬷也为桑落久求情,说自己时时跟在霜儿旁边,桑落久真没有在霜儿面前刻意挑拨过什么,夫人、二公子的坏话,他一概未曾说过,是霜儿性情冲动,又重感情,太护着他这位大哥。
祝夫人不忍爱儿受苦,只得叫起桑落久,打发他去与二儿子同住,不许他再与霜儿亲近。
桑落久也乖乖听了话。
但霜儿听不听话,就不是他能左右的了。
霜儿常常跑来二哥的住所,给他送糕点,桑落久也会吹母亲曾吹给他听的沂蒙小调给霜儿听,二人倒是兄友弟恭,十足亲热。
花别风在主殿听见,难免出来嘲讽一两句:“这里没有羊给你放,你省点心力吧。”
不等桑落久开口,霜儿总会先帮他骂回去。
霜儿与这位二哥,渐成水火不容之势。
花别风心情一旦不好,就会将满腔怒火撒在桑落久头上。
在他看来,他这位便宜大哥性子疲软,天资平平,却总是笑得春风一般动人,也不知道在笑些什么,叫人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因此,他常用家传剑法,在他身上左挑右刺,每次不戳出他一身伤来,绝不肯罢休。
很快,桑落久长到了十五岁。
这八年来,这剑川飞花门中,出了许多叫道门中人啧啧称奇的奇闻异事。
花二爷与花若鸿房中的一名侍女夜半私会,被花若鸿撞破。
不知为何,花若鸿大发雷霆,兄弟二人大打出手,反目成仇,花二爷带着那名妓·女离开了飞花山,这一对兄弟竟有分崩之势。
据传,那名侍女相貌很是肖似死去的牧羊女李氏,是桑落久与父亲一道出山游逛时,在外偶遇的一名扶窗揽客的妓·女。
桑落久随口说,她的眉眼真像母亲。
别的,他什么也没说。
而那名妓·女后来不知为何就上了飞花山,负责照顾花若鸿的衣食起居,不知为何,又和花二爷勾搭在一起。
据她说,是花二爷先送信给她,二人鸿雁传书,便渐生情愫。
花二爷离山后,花若鸿与祝夫人大吵一架,祝夫人一气之下回了娘家,飞花门与百胜门之间,隐有了裂隙。
一个月后,花二爷被烧成焦炭的尸首在一间马棚中被人发现,许是有人买凶杀人,许多人纷纷猜测,是不是曾与花二爷争执过的花若鸿所为。
花别风与花别霜两名兄弟也不省心,二人明明是血亲兄弟,却视对方如仇敌,成日争执不休。
整个飞花门,乌烟瘴气,鸡飞狗跳。
只有桑落久安坐书房,一页页翻着《兰台妙选》,神情温和,一如初来时的模样。
在桑落久十五岁那年,花别风欲参加三门轮流主办、各道门参与的“天榜之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