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这还逻辑自洽起来。
康煦帝叹了口气,然后,又叹了口气。
他平静地说道:“动动你的屁股,现在就从乾清宫滚出去,等春闱结束后,在殿试开始时,朕要看到你站在大殿上正式参与朝政,听懂了吗?”
太子有些惊讶地看向皇帝,正要说什么,就见一个笔洗朝着他飞过来。
允礽一个灵活避开了这玩意的摔打,猛地窜了起来,大步地走到殿中,气恼地说道:“阿玛,你……”他的话还没说完,又一块镇石砸了过来——这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是虎符——太子不得不远离危险之地,快速逃往殿门,“阿玛,你这心也太狠了些!”
太子殿下大声抱怨。
康熙帝冷冷地举起了手
边置放毛笔的架子。
太子忙不迭地逃了出去,留下最后一句话,“阿玛可莫要后悔——”
皇帝将起死人不偿命的太子给赶出去后,这才将手里的东西放了下来,沉默地思考了片刻,心里那种微妙的不爽犹在。
……他竟然被保成给提醒了。
哪怕是康煦帝,心里头也是老大不愿意。他倒不是生保成的气,只是身为一个父亲居然被自己的孩子提醒了此事,莫名感觉尊严有些受损。
康煦帝站起身,背着手在殿中来回踱步。
出于皇帝的立场,康煦帝应该训斥太子的优柔寡断,可身为父亲,皇帝却不免感到熨帖,甚是为之动容。
康煦帝身为父亲,宠爱自家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可一旦得了孩子别扭的反馈,这心里也如同普通父亲那样深感欢喜,连带着走路的姿势也大摇大摆了些,透着高兴。
太子是个好孩子。
而皇帝无论如何也不会因为太子这样的想法而动怒,他叹了口气,只是有些为难地皱了皱眉。
康煦帝的确有时会忽略某些问题,这不可避免,他也不是个完美的人,总会有些疏漏。
他还是年轻力壮之时,便不会升起这样的惶恐。也不会觉得太子的长成,对他来说会有什么威胁……
然,是谁让太子有了这样的想法?
皇帝踱步的速度有些缓慢下来,透着难以言喻的恼怒。
在康煦帝看来,太子的担忧过早——尽管那是正确的,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可允礽会将其表露出来,则证明这最起码是有什么事情点醒了他。
毕竟,太子的岁数这般年轻,又怎么会思考起太皇太后这般年岁的人才会看出来的隐患?
是的,太子这别扭的提醒早在数年前,在太皇太后将去前,这位度过了几个皇帝的老人家就抓着皇帝的手,笑吟吟地与他说过。
康煦帝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太皇太后在生前提起来的某些问题,在众位皇子逐渐长大后,已经开始一一显露。
皇帝最喜欢的是太子,可对其他的孩子,他也不是不关切。
允禔已经十八岁,以他的年纪,如果参与朝政,也是合适的年纪。而且,康煦帝也看得出来,这种时常在家闲暇的日子,对大皇子而言非常无聊。
可康煦帝到现在都没有表露出要让大皇子参与朝事的念头。
或者说,他曾经想过,可最终康煦帝还是否定了这个想法。
允禔比允礽年长数岁,除去家世外,他在其他方面都还算不错——虽然文学才略上有着小小的缺陷,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个还算不错的长子,一旦掌权后会带来什么后果,康煦帝的心中是有过较量的。
最起码,在太子站稳脚跟前——虽然现在太子做得已经远超康煦帝的期待——康煦帝只会牢牢压着其他皇子出头的可能。
康煦帝想,或许是从前他与福全的关系还算紧密,又是从小就登基为帝,对于某些事情失却了敏/感。皇帝并非不会自省,只要是正确的建议,他当然会听。
如太皇太后,如今日……
不过,康煦帝朝着梁九功招了招手。
自从顾问行的身体越来越不好后,梁九功就开始接过他手里不少事务,成为了康煦帝身边最亲近的内侍。
得了康煦帝的召唤,刚才还沉默得如同僵尸的梁九功立刻活了过来,轻手轻脚地走到了皇帝的跟前,恭敬地欠身行礼。
康煦帝漫不经心地说道:“查一查太子身旁可有什么新的变故。”
梁九功似乎是有些疑惑,毕竟康煦帝这个命令没有任何的指向,若真要这么查下去,这范围着实太广。
康煦帝却没有看到
梁九功的脸色,自顾自地说下去,“任何一切,和父子反目,兄弟成仇有关的事。”
梁九功的心头一跳,脸上却是半点表情都没变化,低头应是。
如果说,方才梁九功对康煦帝和太子到底是在打什么哑谜还不太清楚,可眼下听了康煦帝的命令,却是猛然明了这是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也太胆大妄为了!
他居然敢剑指如此危险之事,倘若康煦帝误以为太子小小年纪便想着夺/权……哪怕只在自己的猜想里,梁九功还是飞快地将那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压了下去。
他不敢再深思。
不论如何,康煦帝说话时,眉间是带着淡淡的笑意。
显然太子说的那番话非但没有影响到皇帝的心情,反而是令康煦帝越发愉悦。
左不过梁九功猜不出康煦帝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最起码他能猜到——在皇上的心目中,太子仍是他最宠爱的孩子。
从前不会有,以后也不会再有。
因为,康煦帝此时的语气,便是梁九功最熟悉不过的那种“哦保成怕不是又惹出了什么麻烦算了还是早点帮他擦屁股得了”的溺爱。
…
春闱的考试并不容易,这几日连绵下着小雨,虽然不冷,可也带着凉意。
对于夜间在考场休息的考生来说,更是如此。
考场可不会那么大方准备厚厚的被褥,能有一床带着酸臭味的薄被便算是不错。
一场又一场过去,待到最后一场时,考场外已经汇聚着不少人。
这些人里,有的是各家考生的家人朋友,也有奴仆管家,更有不少好事者,每年都会在这个时候聚集过来,似乎是要观摩着人生百态……因为每一个出场的考生,从他们的脸上,身上,便仿佛能够品尝到酸甜苦辣的味道。
还没到最后的时辰,便陆陆续续有考生出来了。
那些昂首跨步,脚步轻快的人,瞧着便应该是心中有底的。
那些脸色苍白,身体颤抖,一出考场就垂头耷脑,躲闪着不敢见人的,想必就没几分成算,或许再三年,又能在这里见到他们。
也有人眼尖,看到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这便意味着他们在这三年又三年的考试中不知挣扎了多久,令这些旁观的人竟也是熟悉了起来。
在人群中,郎秋和许畅焦急地等待着。哪怕这连绵细雨并没有停下来的打算,也或许是这场雨,才叫他们心中更加担忧。
春雨贵如油,这场雨对于百姓而言该是无比重要,可眼下他们却是有些唾骂这场该死的雨。
毕竟还未到炎热的夏日,这晚春的雨水,同样会叫贾珠的身体难受。
毕竟前头的□□事件后,贾珠的身体便比往常要虚弱些。这也正是贾母如此动怒的缘故,不日便是春闱,这该死的事只会拖累贾珠。
这场雨又来得不是时候,更会叫贾珠手脚冰冷,虽是能带个汤婆子进去,可一旦温度冷下来,便是一个也无用。
郎秋也不知他到底等待到了何时,焦急的视线逡巡了许久,总算在某个瞬间,看到了从考场内走出来的青年。
他的神情淡淡,走路的速度也有些迟缓,不如往日平稳。青年苍白的脸色被日头晕染得微红,却丝毫掩盖不了眼底下的青色,他同样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几个熟悉面孔,朝着郎秋他们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郎秋和许畅两人快步地走了过来,搀扶住他的同时,又将贾珠与其他人分隔开来,有些急切地说道:“大爷,你的手……”
许畅刚搀上贾珠,便感觉到贾珠的身体微微颤抖。
贾珠有气无力地笑着,“这场雨,来得有些太急。”
许畅在心里气愤,却也知道朝着老天爷生气,本就
是一件没道理的事情。
可昨夜的雨,的确是太大,太吵了些。许畅还记得自己夜半爬起来关窗,便是因为雨声太大太吵,将他吵醒了。
如今这软绵绵的小雨,却又看不出昨夜的狂躁与湿冷了。
两人扶着贾珠到了马车边上。
贾珠的视线却先凝固在边上,看到了几个与众不同的脚印。
他有些疑惑地歪着头,看向右边撑伞的郎秋,“府上,还有谁……”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双从马车内探出来的手抓住了胳膊。
“阿珠。”
只一道听起来有点像是在撒娇,拖长着嗓音的称谓,贾珠便一下子知道这到底是谁。
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
贾珠软着手脚爬着马车,心里还慢吞吞地在想,保成是为了什么来的呢?他连着几日没沐浴,身上可有什么异味?这雨可真是有些冷……
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贾珠的心头盘旋,马车内的客人等得有些不耐烦,手指用力将贾珠带入了马车内。
贾珠蹬掉了鞋,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了些,还没说话,就被塞到他手里,脚下的汤婆子给硌得说不出话来。紧接着,那坐在马车内的尊贵少年,又将解下来的披风盖在贾珠的膝盖上,一瞬间,他仿佛远离了外面的湿冷,一下子变得温暖了起来。
这暖意让贾珠的眼皮子往下耷拉,无法自控的困意几乎吞没了他。
太困……太困……
昨夜几乎一宿没睡,因为考房的潮湿,也因为昨夜的雨,不似冬日那般难捱,却也叫贾珠难以入眠。
眼下离了那需要紧绷的环境,他最熟悉,最喜爱的人就在身旁,那舒适的安全感淹没了他,让贾珠不能再维持哪怕片刻的清醒,便昏睡在了太子的肩膀上。
允礽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贾珠,贪婪地描绘着他如画的眉眼,一遍又一遍,总算将这月余的空白补足后,这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好似在将刚才的记忆一点点地收藏起来。
好一会,才从马车内响起太子漫不经心的声音,“去贾府。”
这辆僵持在考场外的马车才缓缓动了起来。
太子原是要来与贾珠说上一桩事。
关于那一次陷害。
再是难缠的麻烦,若是皇帝和太子执意要查,一个多月的时间,早就什么都查了出来。
太子隐忍到今日,待贾珠结束要紧的事后,便兴高采烈地前来,想要将这件事与他一起分享。
可阿珠没有这个精力。
阿珠正安静在他的肩头沉睡。
太子瞧着青年那静谧的神情,连一丝一毫吵起他的念头都无,只觉得看着他这般,就是无比欢喜。
他忍不住伸手,一点又一点地抚摸着贾珠的眉毛。
这世间怎会有这般人呢?
不论相貌,性格,言行举止,任何一切,都如此合他的心意,允礽再找不出任何一个比贾珠更要叫他喜欢的人。
少年总是如此炽热,总觉得不过十几的年岁,撞见的便是一生一世的坚定。
可允礽不止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