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礽觉得贾珠有些奇怪。
可又说不出,是在哪里奇怪,这只是一种感觉。
他手里把玩着那个蹴球,一下又一下地丢在地板上。
玉柱儿一看到殿下把那个蹴球拿出来,就觉得大事不妙。每每看到殿下如此时,便说明殿下有什么烦心事。
他们两个大太监严阵以待,战战兢兢。
视线跟着那个蹴球一上一下,这心,也跟着摇摆不定。
“王良,今年桃花开了吗?”
太子问得很没来由。
玉柱儿小心地说道:“殿下,开是开了,不过,还未到最美的时候。”
太子没有反应,玉柱儿也没再说。
蹴球继续一上,一下。
啪——啪——
声音持续不断。
此时已是三月春暖花开,贾珠早回到宫中读书。
不过太子都十四五的年岁,这读书虽上心,但也不再是最重要之事。
康煦帝开始正式让太子临朝参政。
难道是朝上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情?
玉柱儿和王良面面相觑。
“别杵在那里互相看了,当着孤眉来眼去,孤又不瞎。”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玉柱儿赔笑,“殿下,奴才只是担心您。”
“担心孤作甚?”太子的眉间微蹙,带着寒意,“孤的情绪都摆在脸上?”
这话他们怎么敢接呢?
王良忙跟着说道:“殿下,玉柱儿的意思是,都到这个时辰了,您还不传膳,奴才们担心您的身体。”
太子似笑非笑地看去一眼,“是嘛,原来是这么关切孤。”
那一阵一阵的啪啪声还在持续不断,叫人胆颤心惊。
“最近,贾府可有什么异常?”
又过了许久,太子总算是说了句话。
玉柱儿:“除了与林家的接触更甚,并无其他的联系。那位林夫人的身体,怕是要不好了。”约莫也就是这几年的事情。
这些太子都知道。
他问起贾府,原是为了问贾珠。
只是话到了嘴边,却还是下意识换做了贾府。
他对贾珠的记挂虽是宫内皆知,却还不到时候。
允礽既喜欢阿珠,就不能叫他落入危险的境地。哪怕玉柱儿这些大太监都是忠诚于他,可有时候,也未必能够贯彻到底。
而这一切,都源自于那位疼爱他的阿玛。
允礽漫不经心地想,若是现在的阿玛知道了这桩事,怕是舍不得杀了阿珠,可也定会采取措施。
他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便需要慎之再慎之,切不能叫任何人发现破绽。
哪怕是自己人,也不得行。
近了不行,疏远更不可能……
疏远?
允礽眨了眨眼,忽而坐直起来。
原本垂落在扶手边上的蹴球猛地弹了出去,不再按照着原来的弧度,而是朝着宫内的另一端飞了过去,猛地砸在一个花瓶上,砰地发出碎裂的声响。
这骤然的响声,叫殿内外都吓了一跳。
可更叫他们害怕的却是太子猛然阴沉下来的脸色,他握紧扶手,手背青筋暴起,足以见力气之大。
太子殿下满脸皆是暴怒,透着怒不可遏的躁意。
他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
疏远。
阿珠在默不作声地疏远着他。
这是一种非常巧妙,几乎不留下任何痕迹的方式,就算太子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可苦于贾珠的细致,以至于他无法立刻寻到那破绽……
若非方才这一刹那的乍然,太子都未必能抓住那一瞬的闪光。
贾珠想要远离允礽?
太子铁青着脸色站起来,蓦然看向宫门口——
他想都不要想!
…
马车摇摇晃晃,坐在车内的贾珠感到困顿。
他昨夜看书太晚,又被贾政考校了一番,等到歇下时,已经是夜里三更。
清晨醒来,困得连喝了两盏茶,还是睁不开眼。
郎秋在马车内寻着提神的参片边小声埋怨,“老爷也真是,明知道大爷每日都要去宫里,怎还弄得这么晚?”
贾珠昏昏欲睡,听到郎秋的抱怨,半睁着眼笑道:“你这话要是被父亲知道,可是要被打的。”
郎秋缩了缩脖子。
他是曾见识过贾政动手的。
那看起来如君子的人物骤然动手,露出的凶残暴力,显得非常狰狞可怕。如果不是被王夫人和贾母拦住的话,也不知那会软绵的大爷该怎么办。
“便是老爷要打小的,小的这话说得也没错。”
贾珠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
他这一顿是替宝玉挨的。
昨夜,宝玉被身边的大丫鬟抱着回去歇息时,正巧被贾政撞见小孩笑嘻嘻地与小姑娘说话,一见到他却是噤若寒蝉,战战兢兢,连半点骨气都没有。
贾政本来就恨极了宝玉这模样,气得将他带回书房教训。
贾珠本要睡下,宝玉身边的大丫鬟哭着来求,他得知此事,只能重新换了衣服匆匆赶往前头书房,将被狂风暴雨唾骂的宝玉救了出来。
可纵是面对贾珠,贾政也并非没有怒气。
“为父离开这三年间,你竟是半点长进都没有。跟在太子的身旁,可不能一言一行都学着殿下,而是要警惕着殿下的举止,劝慰殿下出格的言行,而不是将自己当做无用的附庸,那样殿下为何需要你?”
贾珠从贾政的话里,感觉到一些引而不发的野心。
野心不是坏事。
只是贾珠有些不喜欢父亲那种委婉的野心。
不过在和贾政漫长的相处里,贾珠早就总结出了一套和父亲的相处之道。只要父亲说的话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他就会当做是耳旁风。
……这非常不得体,贾珠羞赧地想。
可是不这么做,他觉得自己总有一日会忍不住与父亲大吵一架。
贾珠开始理解贾母那时的担忧。
那是在非常久远,甚至在贾珠刚刚入宫的时候。
贾母曾经再三与贾珠说过,在宫内与太子相处时,凡事以自身为要,无需出头,最为要紧的是自保,再说其他。
贾珠当时不太明白为何贾母会这么紧张。
直到昨夜。
贾政背着手在书房来回踱步,情绪有些激动,“珠儿,你既已经比寻常人更接近太子,就莫要忘了,这是个远胜于其他人的位置。想当初,老太太一直觉得为父的想法太过冒进,可偏生只有如何,才是挽救贾府,让家族复兴的大计!”
——贾母是不赞成贾家卷入太子储君的争端。
贾珠从贾政的话里意识到这点后,也明白了为何当年贾母会有那样殷殷切切的告诫。
那的确是来自于长辈的忠言。
早在太子撞见贾珠,记得这个童年玩伴,想要将他调入宫内前,贾政就有过这样的想法——他想将贾珠送入宫,成为太子的伴读。
哪怕这个想法在当时看起来是多么荒唐可笑,可贾政却执意如此。
尽管贾珠深陷多年,却也仍然赞同贾母的看法。
靠近太子的确是一条途径,可太子的身旁更是危险重重。就连索额图和明珠那样的存在,都会轻易落下马——就在年初,明珠因着数项罪名请辞,虽被康煦帝留中不发,可是这朝廷的局面已经焕然一新,有了天大的变化——区区一个贾府,怎能抵抗那样的风暴?
走到现在,不过摇摇欲坠。
不然东府那个总想着要去寺里出家的敬大老爷,为何迟迟不能去?
不便是感觉到荣宁两府的危险。
这些都是贾珠看在眼里。
只可惜贾敬能看得明白,可是贾珍却是看不透。
他这一二年因着两府的兴起,更是放肆恣意,可与荣国府上的贾赦大老爷全然无二。
这些荒唐可笑的东西,有时贾珠纵览整个府邸,却发现几乎无什么人可说,到底是对父辈产生了少许失望的情感。
他知道这不应当。
却是无法忍住。
昨夜贾政说的话还不至于此,甚至也提及了贾珠的婚事。
他原是看中李祭酒的女儿李纨,想要给他们两个定亲。
倒不拘泥于身份,贾政不过是看中李家的清贵。
再说提前定亲,再晚几年结婚也是可以的,却是给贾母拦住了,说是贾珠的岁数还小,没必要提早定亲云云。
贾母为此,和贾政闹了一些不愉快。
毕竟贾珠是贾政的儿子,身为父亲想要给自己的孩子定亲,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贾母虽然是祖母,却也少了几分说话的余地。
可此番贾母如此抗拒,贾政也不能勉力为之。
贾珠只要想起昨夜贾政说的那一堆,就有些头疼地揉着眉心。
不知父亲这一顿训斥与谈话是憋了多久,这才能一连说上一个半时辰,贾珠的脚趾都冻僵了,清晨起来,便有些瘙痒难忍。
再听郎秋的絮絮叨叨。
“大爷,小的也知道,大爷的性子软,可宝二爷的丫鬟都能来寻大爷,为何不让小的去寻太太呢?”郎秋将泡好的参片水递给贾珠,“好歹也能帮一帮大爷呀。”
贾珠哀哀叹了口气。
还是因为贾政和王夫人自从上次吵架后,两人的关系降至冰点,叫贾珠根本不愿意让他们再起争端。
在赵姨娘那个孩子生下来之前,二房怕是不得安宁的。
贾珠将苦涩的汤水连带着参片吃下,咀嚼了几下,眉头微蹙,含糊着说道,“莫要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