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六十七章

贾母福灵心至,扬声说道:“珠儿,且留下。我这么多日不曾见你,让祖母好好看看你,疼疼你。”

贾珠脚步一顿,便转身走了回去,“是珠儿该陪着祖母才是。”

王夫人下意识要站定。

这个宝贝儿子她也是多日不见,再加上方才贾珠所说的事情,王夫人巴不得要在私下好好与他说上几句。

岂料贾政却是在边上推着她的肩膀,朝着她缓缓摇头。

王夫人不知为何,但下意识还是听从了丈夫的话。等他们出了门,落在贾赦和张夫人的身后,王夫人这才忍不住压低声音说道:“老爷,你为何要拦我?”

贾政平静地说道:“母亲一看便是要和珠儿单独说话,你留下来做什么?”

“有什么事,是珠儿能与老太太说得,却是与我说不得的?”王夫人有些不满地说道,“我这个做母亲的,难道会害了他不成?”

贾政冷哼一声,意义不明地说道:“说不得,真的会害了他呢。”

王夫人微愣,不知贾政这莫名其妙的脾气从何而来,当即被气到。

贾政却是理也不理她,摔袖离去。

王夫人虽是生气,却也忍不住攥着帕子思考,她这些时日,与贾政并没有起过冲突,就算是他一直歇息在赵姨娘的房间里,她也不曾说过什么,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思考起贾政的事来,王夫人就忘记了还在荣庆堂的贾珠的事,倒也不是真的不在意,可就像是贾政所说的,人都出来了,她也不能闯回去。

荣庆堂内,贾珠坐在贾母的边上,被老人家搂着,就像是在抱小孩似的。

面对贾珠的难为情,贾母大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可害羞的?祖母疼你们,就算是一十岁,三十岁,都是如此。”

贾珠一想到自己三十岁的时候还要被贾母这么抱着,就不寒而栗。

这个,还是算了……

贾珠捏着指尖,连忙转移话题,轻声细语地说道:“祖母,有一桩事情,怕是得告诉您。”

他压低声音,在贾母的耳边,将林家的事情告诉了贾母。

纵然贾母早就知道贾敏身体不适,以及黛玉打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还是不由得蹙起眉头,露出惆怅之色。

“……你是说,此事,是皇上一直在查的?”

贾珠也是头一回和贾母说起这事,轻声说道:“您知道的,太子早年间的病情,一直是有些奇怪。皇上探寻这些,也是为了太子。似乎是在五台山遇到了什么,又一路查到了林家,说是也曾遇到这么个和尚。”

贾母露出凝重之色,摇头说道:“皇上不是那种迷信僧道之人,如果真的在查,那就肯定有什么真本事。难不成我那可怜的黛玉,真真要如此?”

贾珠平静地说道:“祖母,我信,也不信。如果真按照那些说法,那我合该死了不止一次,何以活到现在?”

“贾珠!”

贾母听着贾珠这话,就老大不高兴,“你平安着呢,不许说这话。”

贾珠朝着贾母露出宽慰的笑,“老祖宗,您也知道孙儿在说什么。或许那些说法是对的,或许那些说法是错的,可是孙儿觉得,可信,却也不能全信。人还是要靠着自己,若是真的由几句箴言,就那样迷茫过一辈子,孙儿不愿。”他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拍着贾母的胳膊。

“说得好。”

贾母露出赞赏之色。

“纵然是真的,也要争出自己那口气。”她轻声说道,“此事我知了,咱家里头上下,祖母也会好好整顿。珠儿,你就安心些。”

贾珠缓缓点头。

他知道的,只要与贾母透出这个口风,祖母便会知道他的另外一层意思。

宝玉。

还有宝玉身上那枚玉石。

如今贾母庆幸的是,当初处理的首尾够快够果断,不然到今日,便会留下后患。

夜色深沉,皇宫内尤为寂静。

月色舔舐着殿宇,落下淡淡的银白,将一切都笼罩在冷月下。

毓庆宫内,寝床里,太子睡得眉头微皱。

时不时,被褥下的身体就挣动下,等猛然醒来时,允礽的额头都是汗意。

他浑身湿冷,抬手捂住自己的眼。

只觉得浑身没哪里不难受。

允礽扯了扯床边的绳索,将一墙之隔的宫人给叫了起来,“准备沐浴。”

玉柱儿进来后,听着殿下的吩咐,又默不作声就退了下去。

允礽的脸色说不上好看还是难看,直到浸泡在热水里,将身体都暖和过来后,他才抬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滴滴答答的热水溅落。

他的耳根发红,不知是热气蒸腾,还是因为梦中的内容。

玉柱儿以为他是做噩梦。

连伺候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

可允礽却是清楚,这跟噩梦无关。

他梦到了贾珠。

梦里的阿珠穿着那一日的纱袍,那一身素白透明的衣裳,分明应当是耻辱,却偏会入了允礽的梦中来。

藏在那一日暴戾,愤怒的压抑下,本不该被发现的欲/望,却在梦中再一次流露,叫允礽醒来后沉默不语,却不得不承认,那一日的阿珠……

当真好看。

允礽握拳,一只手重重地拍打在水面上,低低嘟哝,“可恶。”

他怎会觉得那样的阿珠同样叫人……

想让人……碾碎他的脊梁,胆量,傲气,将他彻底揉碎成娇弱的金丝雀,却又折断他的翅膀,令他永远都不可能展翅高飞……

又一声清脆的响。

玉柱儿在外面听到心惊肉跳,不知内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太子总算从里面出来,玉柱儿惊恐地发现允礽的脸上居然挂着巴掌印,还贼红肿。

这不由得叫他想起刚才屋内那清脆的声响。

太子殿下打了自己?

允礽淡漠地看了眼玉柱儿,“怎么?”

玉柱儿嗫嚅不敢应,低着头。

允礽大步朝前走,就好像不知道自己脸上留了个印记。回去躺下,便直接睡着了。

翌日,起来时,春华看着太子脸上的微红,正打算用胭脂将其涂抹开时,却被太子淡淡地推开。

“不必。”

春华纠结了起来,“殿下,这看起来……”就算已经淡了些,可只要细看,还是能发现这是个巴掌印。

“不用。”

太子已是重复了两次,春华不敢再说。

允礽就顶着这么个印记去读书。

格图肯和曹珍来读书时,看到太子脸上那个印痕当即就哽住,两个人朝着彼此疯狂挤眉弄眼,也没能叫彼此去送死问出个究竟。

这个时候,他们就无比怀念没来的贾珠。

贾珠的存在对他们来说可真是好用,这个时候,不用他们多废心思,贾珠便会主动上前去问到底是发生了什么。而后他们就能在太子殿下埋怨又生气的吐槽下知道前因后果,还不用承受任何的训斥。

太子是不会对贾珠生气的。

可谁能抽殿下一巴掌呢?

就连康煦帝也不舍的吧!

带着这样的困惑,曹珍和格图肯在离开皇宫后,并没有立刻回家,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现在了贾府门前。

阍室处,门房认出来这两辆马车,忙叫人去里面送信。

这两位虽然少有来贾府,可是偶尔也会邀约大爷,甚至会来贾府门前接送,有过这几次,门房自然也是认得这马车的标志。

贾珠赶到书房时,这两人正在盯着贾珠的书桌嘀嘀咕咕。

“我这书桌上,可是摆了什么东西,叫你们这般喜欢看了又看?”贾珠狐疑地说道,几步走了过来,就看到曹珍倏地转身,“贾珠,你这几日又在苦读?”

贾珠的眼神可疑地往边上飘了一会,嘟哝着说道:“只是略看一会,略看一会……”

格图肯老实地说道:“太子知道后,会不高兴的。”

贾珠板着脸,“你俩特地挑这时候过来见我,总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个罢?”

曹珍:“我本以为,我俩来了,是看着你在床上可怜兮兮的样子,可没想过,你会是这么个德性,还在偷摸着读书!”

贾珠更加心虚了些,尴尬地捏了捏指尖。

就在曹珍想要乘胜追击,说得贾珠再也不敢的时候,格图肯拍了拍曹珍的胳膊,叫他不情不愿地想起来,他们来贾府是有事在身。

“殿下的脸上有巴掌印?”

贾珠听完前因后果,语气狐疑起来,“你们确定没认错?”

“不可能认错,再怎么样,总不会连四五根手指都认错吧?”曹珍信誓旦旦,“难道是太子身边出现了连我们都不知道的女子?还是说这东宫里,太子有了喜欢的人?”

“不可能。”贾珠耐心地说道,“你的猜测全都不可能。毓庆宫内没有人敢喜欢太子,也不可能存在有人敢冒犯太子的情况。”

格图肯倒是没怀疑贾珠说的话,却是紧蹙眉头,“这也不可能,那也不可能,那总不会太子殿下自己打自己吧?”

贾珠叹了口气。

……这当然是太子自己打自己!

可是允礽为何要抽自己一巴掌?

这同样叫贾珠百思不得其解,他倒也是想写信去问太子,可这问题还不如直接当面问,不然免生尴尬,于是贾珠先忍下来这份困惑,等日后再说。

乾清宫内,一场对话也在进行。

康煦帝颇为无奈地看着太子,他正吊儿郎当地丢着奏章,地上已经被他丢了七八本,“你脸上的,是怎么回事?”

“这宫里,除了阿玛,没人敢打我。”允礽笑吟吟地说道。

康煦帝没好气地说道:“朕当然知道,所以你打自己作甚?”

允礽清了清嗓子,脸色严肃起来,“因为保成在梦里,梦到了脸上有一只贼大的蚊子正在吸血,这看起来实在是太让人害怕了。所以保成一巴掌甩在了自己的脸上,把自己给抽醒了。”

康煦帝:“……”

康煦帝幽幽地说道,“你觉得朕会信?”

“不会。”允礽果断地说道,“但的确是梦到了不该梦的东西,保成自己气自己罢了。”

康煦帝看着允礽什么都不打算说的模样,微微皱眉,他又看着地上那些被丢弃的奏章,忽而说道:“这么不高兴,难道还是在和阿珠闹别扭?”

允礽丢奏章的动作顿了顿,从被他捏成牌的奏章上面越过来看着康煦帝,“阿玛怎么知道?”

“保成不如问问自己,到底是做了什么,才叫阿珠连朕的许诺,都要用来让你高兴。”

允礽不轻不重地哼了声,“他自己心里清楚。”

康煦帝不得不说一句公道话,“朕也知道你在气什么,可阿珠那会若是不给自己寻条出路,可未必能撑过来。”

允礽白了康煦帝一眼,“阿玛,难道保成会是纠结这些有的没的吗?阿珠能活下来,我自然是高兴。”

“那你在生气什么?”

允礽抿紧了唇。

气自己在那一瞬的无能为力罢了。

阿珠以为他生气是因为这一次的受伤,那这样也好,能够让阿珠涨涨记性,以后出行的时候都要记得带人。

“阿玛,您打算怎么处置纳兰明珠?”

允扯开了话题,将事转移到正事上。

“怎么处置?”康煦帝扬眉,“保成以为呢?”

他不是不知道太子的小把戏,不过正事要紧,太子一看又是锯嘴葫芦,不肯在这件事上说些什么,皇帝就懒得计较了。

毕竟太子年纪都这么大,有自己的小秘密,也是应该的。

“我以为?保成觉得,他会以进为退,让索额图一脉疯狂攻击他,甚至给明珠罗列更多的罪名,做出一副要将明珠一派彻底一网打尽的姿势。届时,阿玛为了不叫这朝中两派失衡,便不会对明珠痛下杀手。”

允礽说得明明白白,还顺带鄙夷了一番明珠的做派。

“阿玛,别的不说,纵然想对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可也不能太轻了。”

太子嘀嘀咕咕的,显得尤为不满。

康煦帝笑,“这是为何?”

太子嫌弃地说道:“买卖官位,且不说他收敛钱财的事。若是继续让他这样下去,将来阿玛想用什么人,难道还得看他的脸色不成?”

再则说,阿珠将来也是要考官的。

如果不现在就根除了这个风气,以阿珠那个执拗的性格,怎可能愿意去买卖官位?

说不得要是让他知道了,他还会是那个揭露这一切的人。

想要将这个障碍抹平,就需要先把明珠给扳倒了。明珠买卖官位,已经成为了朝中心照不宣的秘密。

当初皇帝虽然知道这件事却没有捅破,不过是因为那时候他用得上明珠,也需要他跟索额图争锋相对。

可人总是容易贪心,过分不知足。

皇帝不可能真的眼睁睁看着明珠将整个朝政都拢在自己的谋算下,这算盘敲得那叫一个响,钱财全都搂自己怀中去了,却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康煦帝……

允礽笑了笑,“阿玛要是太手下留情,孤便要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