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教。
允礽不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当初他在热河行宫遇袭,便与其有关。
尽管后来康煦帝顺藤摸瓜,连根拔起,可这也不过是众多分部里的一支。
白莲教造反的根子都能追溯到明代,乃跨越两个朝代都无法彻底拔起的遗留问题。
允礽起初,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的是,贾珠居然也会牵扯其中。
当他看着交上来的口供时,允礽只感到啼笑皆非。他盯着这份文书,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居然是为了如此荒唐可笑的理由?
“便是为了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康煦帝平静地说道,“保成,人便是如此愚昧。”皇帝的这句话,不知是在说此事,还是在暗指自己。
太子抿紧唇,“阿玛,孤说过……”
“保成,”康煦帝轻轻打断了太子的话,“这世间,或许真的有些奇异之事,可这些都是身外之事,不可当做捷径,也绝非窍门。”
皇帝并非不赞成允礽的看法。
只不过,偶尔也有,不得已的私心。
可落在贾珠这一次的事上,就的确是荒唐可笑了些。他们强掳走贾珠,是为了他们的神祗献祭。可在其内部,也有不同的意见与看法,最终形成撕裂的局面。
若非一者有谋,一者有勇,却偏生意见不同,这才有了今日的闹剧。
不然叫他们谋而后定,说不定,这一回贾珠便真的出事了。
太子屈指敲了敲这份口供,“他们说,是在热河行宫那一次,才开始盯上阿珠的?”
“不错,按照他们内部的说法,认定保成在热河行宫那一回,定是要出大事的。至少是命悬一线,可保成也只是受了些普通的伤势,算不得非常严重。”康煦帝慢悠悠地说道,“而他们教派内的仙师进行了推演,认定太子的身边定有能人。”
“而他们认为,这个人,是阿珠。”
允礽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可康煦帝看了他一眼。
“朕本来以为,保成会气得动手。”康煦帝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这一回,应当比之前还严重。”
只是言语的冒犯,太子便直接废了那几个侍卫。
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对贾珠造成了危害,太子真的能忍得住?
皇帝本来都做好了那些人不能全须全尾地被押回来的打算,却没想到一个两个都还四肢俱全。
允礽轻笑起来,“阿玛,在你的眼中,难道保成是那种总爱撒脾气的性格?”
康煦帝若有所思,郑重颔首。
“保成不是,那谁还是呢?”
“保成不管,纵保成有错,也是阿玛惯出来的。”允礽理所当然地说道,那眉宇间的娇蛮任性,这话里的天经地义,将康煦帝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讨债鬼。”
“娇纵狂。”
允礽浑然不惧,还朝着康煦帝挤眉弄眼。
康煦帝不轻不重地敲了他的脑袋,缓缓说道:“阿珠的事情,不管原因为何,朕总是要给他找回场子。别看朕这般,到底还是疼他的。”他的语气流露出少许薄怒,“选这个时辰来犯事,是当真不把朕放在眼里。”
允礽摸了摸鼻子。
康煦帝自然是喜欢贾珠的。
若非喜爱,他是不可能任由着太子一次次将贾珠留在毓庆宫。
且不说这后宫能不能留着外男的事,便说这东宫,也从不是合适放纵的地盘。
可康煦帝对贾珠的进出,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说限制,便是偶尔有人弹劾,也都被皇帝按下不理,就当做没这回事。
允礽忽而说道:“阿玛,这些人,都还活着吧?”
康煦帝:“你想作甚?”
允礽微笑:“去走走。”
康煦帝挑眉。
“阿玛,别担心。”允礽漫不经心地说道,“肯定,还会留一口气的。”
…
贾珠醒来的一刻钟前,允礽正从宫外回来。
他的身上带着一丝血腥味,可很淡。
这足以说明,这并非是他自己亲自动手。他挽着袖口,那一点血色被遮掩。
王良急匆匆从殿内走来,“殿下,方才珠公子的手指动弹了几下,太医说,公子或许快醒来了。”
允礽闻言,脸上骤然闪过一丝喜意,大步朝着殿内走。
待他出现在偏殿时,围在边上的太医已经跪下行礼,只是太子没那么多心思听那些复杂的脉案,简单粗暴地问道:“他能醒来?”
太医道:“殿下,公子对外界的刺激有了一些反应,比起前两日好上许多,臣……”
“要是没逃出来呢……”
这宛如呓语,含糊不清的话,叫允礽一直还算冷静的脸色微变,立刻抛下还未说完的太医往前走。
那几个太医也根本不在意,反倒是喜得跪着转身,探头探脑试图看着眼下躺在床上好几天的少年是否真的醒来。
直到太子与贾珠交谈了几句,顺带还威胁了一波他们的病人——太医很想说,殿下,公子方才醒来,身体真是虚弱的时候,可莫要将人吓得又晕厥回去——贾珠方才勉强越过太子的身影,发现后头还跪着的几个太医。
贾珠竭力挠了挠太子的手心,“……太医……”他气声说道。
允礽压下满心的狂躁,冷声说道:“都起来罢,来看看阿珠的情况。”
几个太医虽要面对太子情绪的狂暴,可顶着这样的压力,却一个两个都将贾珠摸了两遍不止,啧啧称奇。
无他,此前贾珠的身体症状实在是太差。
脉搏时有时无,险些以为人就要这么没了。且送入宫时,心跳速度尤为缓慢,外伤也还不少,摸着该是有些骨裂,再加上受寒严重,四肢都有冻伤,他们忙前忙后,光是参汤都不知灌下去多少,能将人吊回来命,且第三天脉象就没太大问题,的确是有些颠覆了他们的推测。
这几个太医里头,有一个是李太医。
李太医和贾珠是旧相识了,最后一个给他诊脉的人便是他,贾珠瞧见他,便勉力笑了笑。
李太医也朝着他笑笑,轻声说道:“公子现在虚弱,不必着急有别的动作,无需勉强,能自然能动了,再被人扶着走走就好,切莫着急。”
贾珠将李太医的劝听进去了。
李太医自然也察觉到这几日的脉案或是有些问题,可他不是第一次负责贾珠,更清楚康煦帝对贾珠的关注。
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他们不该知道的事,等离开后,为了几个同僚的安全,还是得提醒一二……
“只要醒来,就没什么大碍。往后这几天,多多按/摩四肢,会加快恢复。”
李太医留下这句话后,就站起身来,和其他的太医一起去商量这药方要怎么开。
等太医们退出去后,贾珠的精力也没多少,和太子呢喃了几句,就又昏睡过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贾珠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那时,贾珠听到了不轻不重的读书声。
那声音听来如此熟悉,还短暂入了贾珠的梦。他就是在那样的声音里醒来,缓缓睁开眼时,太子就坐在他的床边,拿着一卷书正在朗诵。
贾珠怔然听了好一会,太子才发现他已经醒了。
他拍了拍手,殿门口的太监宫女立刻意会,不多时,各种汤汤水水,还有汤药都被端了过来。
允礽淡淡说道:“不知你现在能吃得下什么,就都叫人准备了些。”
贾珠声音沙哑地说道:“……这,也太多。”
“你能吃得下一碗就不错了,”太子冷冷地说道,“太医可说,你一点荤腥都受不得。”
这放眼望去,也不知有没有能叫贾珠真的能吃下去的。
太子亲自动手,扶着贾珠的后腰,让他靠坐在床头。
而后,他端来一碗汤水,作势是要给贾珠喂食。
不知为何,看着面无表情的允礽,贾珠莫名觉得难堪,软声说道:“我,保成,不如我自己……”
“你现在举起手给孤看看。”
太子冷声道。
贾珠往下缩了缩,挣扎着想要提起胳膊,但也的确还未真正抬起就软了下去。
没足够的力气。
还没等贾珠说话,调羹就塞到了他的嘴巴里,“吃。”
允礽的动作虽然粗暴,却没有弄疼过贾珠,他一口一口接着,给贾珠灌下去半碗。
只是半碗,贾珠就再吃不下去。
贾珠有些茫然自己的食量,本不该这般小,可眼下的确有了饱腹感。
允礽没说什么,也没和之前一样逼着他多吃,将手中的碗递给身后的内侍后,他又端来了一碗药汤。
贾珠闻着那个味道就露出了惆怅的表情,略显痛苦地说道:“……殿下,不要一口,一口喝……”喝汤一口一口喝就算了,要是连吃药也是这么一口一口,就实在是太折腾人。
允礽哼了一声,“这时候才知道怕?”
贾珠瘪嘴。
在他以为殿下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口口品尝“美味”时,太子自己忽而将一碗药全都自己喝了下去,转头捏着贾珠的下巴,强迫他微微抬起脑袋,吻住了他的嘴。
贾珠瞪大了眼,虚弱的身体开始挣扎起来。
可他没有力气,连手指也只能虚软地抓着允礽的衣裳布料,却使不出劲,“唔呜呜……”
苦涩的药汁灌入他的嘴巴里,叫贾珠的眉头紧蹙,为着这些难以接受的、连舌头都发麻的味道,喉咙不得不拼命吞咽下去。
这一连串的挣扎在太子的眼中视若无物。
等贾珠被迫“喝完”药后,他的眼角早已经挣扎出了一片红色。
太子这才利索地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拿着手帕擦拭着自己嘴角的药汁。
贾珠气恼地瞪着太子,却是气喘吁吁。
是刚才挣扎出来的。
“你,这,不得体,”他着恼,脸色发红,“怎可以这般……”
“阿珠不是喝不下去吗?”太子淡定地说道,“我这是在帮阿珠。”
这是哪门子的帮忙!
贾珠心中痛苦嗷呜一声,得亏刚才太子动作的时候,那些太监宫女的距离都很远,纵然觉得太子起身的动作奇怪,但也无法联想到那些……
那些……
贾珠一旦回想起来,就忍不住面红耳赤。
“殿下,那是,不能与我,做的事情。”贾珠思来想去,还是费尽地劝说,“那是将来,与太子妃才能,做的事情。”
“阿珠以为孤是笨蛋吗?”太子并没有坐回去,而是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贾珠,“这事还需要阿珠来教孤?”
贾珠忍无可忍,“殿下竟不是笨蛋,哈哈,那可真是稀奇……那为何要这么做!”
上一次也就算了,那是他……喝醉了,可这一次……
允礽理所当然地说道:“阿珠说不想一口一口喝,你又没体力扶着碗口自己喝下去,可不得是我来帮你。”
贾珠:“……”
他一双漆黑的眸子盯着太子。
“……只是这个原因?”
“当然也有别的。”允礽假笑起来,”如果你是曹珍或者格图肯等其他人,就等着自己爬起来喝药罢,想都别想。“
贾珠气闷,难道他还应该高兴这特别的殊荣?
话虽如此,他没有从太子的身上看到哪怕心虚的情绪,那至少……这理由……太子是没有欺骗他的吧?
贾珠周身竖起的尖刺,又慢慢软了回去,小声说道:“可殿下这样的行为,要是给别人看到了,还是对殿下不太好的。”
允礽弯腰,用力地掐了一把贾珠的脸。
力气重,还挺疼。
太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怎么能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想这些有的没的。阿珠不是答应过孤,会更加在意自己的安危?这一回,又是怎么回事?”
一说到这,贾珠就忍不住叫屈,
“我没,我是被人袭击敲闷棍,这才被带走的。”他现在说话能连成句了,“就是没想到,居然是白莲教。”
“阿珠知道他们想找你作甚吗?”
“他们想拿我去献祭给神明。”贾珠说到这里时,也忍不住皱眉,“无稽之谈。”
太子观察着贾珠的脸色,“阿珠不信鬼神?”
“我信。”贾珠敛眉,“可我信善有善报,我非恶人,却为了所谓命数而被拿去献祭,那只能说明,白莲教众都是些疯子,又或者,他们所信仰的神,也不是多正统的神。”
他说得坦坦荡荡,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掺和的是一件多麻烦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