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又一年,康煦二十五年。

广州开设十三行。

京城根下的老百姓们,总会比他处多了点闲情逸致。还会来思忖朝中究竟是什么想法,皇上又是如何斟酌云云。

但这些闲言碎语,得是那些能吃得饱饭,家中有余粮的人方才有这样的闲心。

而在深水巷里,一处不大不小的宅子里,有一位上了年纪,有些苍老的美妇人坐在院中,正手也不停地做着刺绣。家中小女就在庭院中咿咿呀呀地玩耍,妇人偶尔听到声音,时不时就看上一眼,发现女娃正自娱自乐,便忍不住微笑。

此人便是甄夫人。

庭院中这三四岁大的小女孩,便是甄英莲。

自打甄夫人跟着那一行人上了京城后,起初她的心中充满不安。

除了身旁一个婢女外,她只带了些许钱财,这其中大部分还是甄夫人的母亲私下给她的,这实在叫甄夫人心中甚是愧疚。

到了京城后,这种不安的情绪就疯狂地蔓延滋长,尤其是那说要与他们见面的主家迟迟不肯出现,这让带着孤女的甄夫人开始后悔起当日的选择。

她自己倒是没什么,可她担忧的是英莲还有那个婢女。

都是好孩子。

甄夫人自然是希望她们能平平安安。

好在,过了两月,这些侍从带来了甄士隐的消息,说他是随同道人出家去了,在京中有一处宅子是当初他的友人所赠,他愧不敢当,一直收着地契却不肯使。

如今已是家徒四壁,这颜面无用,还不如将宅子留待给妻子儿女使唤,也是应当的。

又有碎银子五十两,是甄士隐最后的钱财,当年留在他处,如今一并送了回来。

甄夫人听了侍从的话,原是不信。

可这地契上所写,的确又是她丈夫的名讳,且也是他的字迹。

她垂下泪来,抱着英莲哭了许久。

对一直相夫教子的甄夫人而言,这无疑是彻底失去了顶梁柱,但哭过后,这留下来的地契与银两,却是暂时帮了她们的大忙。

甄夫人谢过了那些侍从,便从那豪华的宅院里搬了出来,住到了深水巷的宅子里。

这是一处两进的小宅,对她们来说正是合适。

而五十两碎银,能叫她们较为拮据地生活上几年,至少解决了燃眉之急。而后,那些带他们上京的侍从在离去前,也给她们留下了五十两,说是主家所赠。

甄夫人虽然一力推辞,可他们是在帮着她们搬家,又离开后,方才叫她们在大堂中再度发现了这五十两纹银,要还也没处还去。

这另外的五十两,甄夫人并不打算动用。

一方面她收之有愧,也有想着倘若有一日再遇到他们,定要归还给他们;另一方面,也是想着假如有不得不动用钱财的时候,这五十两也可以作为一点退路。

用了多少,以后记得补上便是。

娇桃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对正在做工的甄夫人行了一礼,轻笑着说道:“夫人前头做的,也都卖了出去。那主家还问夫人哪里的手艺,想要请您过去呢。”

这话若是在数年前,说给甄夫人听,那着实是逾距。一个富贵人家,何以要去做这绣娘的活计?

可眼下,偏是甄夫人与娇桃两人不断做刺绣来弥补家用。亏得是她们两人有这样的手艺,才能每月挣出她们的口粮。

甄夫人看着小跑着去找娇桃的英莲,叹息着说道:“若是过去,定然是会赚得更多些。可是英莲不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心中实在是不放心。”许是从前英莲被遗失过一次,这小姑娘总是特别爱粘着甄夫人,不仅是如此,连甄夫人也是如此。

失而复得的惶恐,也叫她

要时时刻刻盯着自己女儿,方才放心。

娇桃轻声说道:“夫人说得极是,下次那主家再问,奴便回绝了他。”

甄夫人看着娇桃已是走得满头大汗的模样,忙叫她去厨房喝水,莫要再站在这日头底下。娇桃欠身去了,甄夫人看着娇桃的背影,也忍不住思忖着是否要再请一个婆子过来。

然到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甄夫人现下对外来的奴仆总是不放心,除了娇桃外,许多事情都恨不得亲力亲为,尤其是在英莲的事情上。

甄夫人叹了口气,又见娇桃回转过来,“夫人,瞧我这记性,桥头的绣坊最近接了一桩大活,说是庄上的绣娘缺了一位,想问问您愿不愿意接下这活,要的比较紧,但若是能赶出来,多给这个数。”她比划了一下。

甄夫人惊讶地说道:“这钱数也过于宽厚了,这是谁家的单子?”

娇桃想了想,有些不太确定地说道:“大抵是荣国府上的?”

荣国府啊……

甄夫人闻言,陷入了片刻的沉默,只一瞬,她又轻笑开,“接,为何不接?我手头的活计也快好了。这活若是咱俩赶工,倒也能及时完成。”

娇桃轻声说道:“夫人,要是再这么熬下去,您的眼睛……”

甄夫人的身子本就有些孱弱,再这般日以夜继地做活,娇桃真是怕极伤了她的眼睛。至于娇桃自个儿,她还算是年轻,有底子可耗。

甄夫人正想说什么,就见一团小奶团子踉踉跄跄地走来,举着一朵小花踮起脚,“阿娘……”她奶乎乎地说道,“花,给。”

甄夫人笑了起来,低下头来,任由着英莲糟蹋她的头发。

等英莲心满意足地走开,又摇摇晃晃地走向娇桃时,娇桃忍不住惊讶,却也在英莲软声的呼唤下矮下/身,让小姑娘把花花插上去。

“好,好。”

英莲高高兴兴地鼓掌。

甄夫人望着小英莲高兴的模样,轻声说道:“娇桃啊,我身边只剩下英莲和你,我这把老骨头算不得什么,但总要为你们打算。”能多做些,便多做一些,趁着身体还好的时候,总不能叫她们活不下去。

娇桃的鼻头一酸,低下头来,“是。”

她心想着,今日那主家还说,贾府上还有些零碎的活计,正是缺人的时候,说不得她也能趁着这时候多接一下,也好为家里头多攒点银子。

不过,这荣国府上,到底是什么热闹事?

荣国府上,正是姹紫嫣红之时,这晚春时节,怒放的鲜花灿烂,赶着这暖春的末尾来争奇斗艳,便是从廊上经过时,都好似能闻到淡淡的芳香。

贾珠从绿墙下经过,桃粉的花瓣落了下来,徐徐地砸向他的肩膀。

郎秋和许畅跟在他的身后,两个书童的身材已是高大起来,再不是之前瘦弱的模样。他们两人原本就比贾珠的岁数要大一些,眼下已经比贾珠都高了一个脑袋。

许畅轻声:“大爷,老祖宗想让你过去一趟。”

贾珠随口说道,“出了何事?”

许畅:“应当是和大爷的生辰有关。”

贾珠微讶,想了想,眼下快到四月,距离他的生辰还有一月有余,“这有什么要紧的?”他无奈,看向两个书童,“莫要与我说,最近这府中这般忙乱,就是为了这事?”

许畅搔了搔脸,“大爷,你都要十五,前几年都没怎么办,今岁府上想要为大爷操持一二,也是正常的。”

贾珠:“不过是个普通的生辰,论要紧,应当是太太更加受累,没什么好庆祝的。”他不紧不慢地说道。

可他虽不在意,但贾母相邀,他还是得过去。

荣庆堂内,元春抱着宝玉,正在陪着贾母说话。

几个丫鬟正在屋内伺候,还有只狸奴在屋内外跑进跑出,正是一副悠哉之景。

宝玉原是坐在元春的怀里,一听到通报进来的人是贾珠,立刻就撅着屁股往元春的身后躲。这粉雕玉琢的小宝贝做出这样的行为,好叫整个屋内的人都笑倒了。

贾珠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屋内这般笑闹。

贾母抹着眼泪,笑得脸都红了。元春抱着宝玉的小身子,不叫他往后爬,鸳鸯和珍珠皆是上来,帮着扶住小二爷,俱是笑意盈盈。

贾母眼见贾珠进来,大笑着朝他招手,“珠儿,快些过来,你的好弟弟可是不想见你。”

“没有,大哥哥,想。”

宝玉像是知道,自己已经跑不了那般,立刻又乖巧地坐回了元春的怀里,还非常主动地朝着贾珠伸出肉乎乎的小胳膊,撒娇着说道,“大哥哥,抱。”

宝玉今年已是三岁。

他长得可爱非常,这府上的主子就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自从他开始会说话后,便总爱撒娇,叫几个长辈都舍不得让他吃苦。而一贯端正的元春,到了宝玉的面前,也是端不起架子,无法责骂他。

这时候,合该是贾政来做这个黑脸,可偏生二老爷在之前就被调去做学政,至少说也得三年才能回来,如今方才第二年。

贾珠就自然而然成为了这黑脸的人选。

且不说,这阖府上下,唯独贾珠可以撑得住宝玉的撒娇——太子殿下的痴缠功夫,当真是将贾珠给磨砺出来了。

另一处,却是碍于系统的提醒。

宝玉的出生本就奇异,贾珠一旦清楚这点,更不可能让宝玉行差踏错。

便是为此,宝玉见了贾珠,总是想躲。撅着小屁股能从软榻爬到床边,又咕噜着滚走。可惜的是,贾珠总是能敏锐发现他在何处,而在教育弟弟这件事上,许是因为贾政不在,家里头都默认贾珠是可以管教,也能管得好宝玉的——尽管有时看着有些可怜,但还是不插手。

有贾珠扮黑脸,好歹还有人能管得住宝玉。

不过贾珠的脾气本来就好,说话也软绵,长得又忒是好看,对于宝玉这么一个贪爱好颜色的小人儿来说,大哥哥又便是他心尖尖的那种喜好。

这就导致宝玉虽然看着贾珠就想跑,可是当真正看到兄长的时候,却又忍不住喜欢朝着他撒娇,要人抱抱。

贾珠看着宝玉高高举起的小胳膊,无奈弯腰将小娃娃抱了起来,转身在元春的身旁坐下,“方才在屋外,就听到你们的笑闹声了,老太太,可是宝玉又做了什么有趣的事儿?”

元春看了眼还笑个不停的贾母,自己嘴角的笑意也是强行压不住,揉着肚子软倒在身后的鸳鸯身上,“大哥哥,方才宝玉听到你要来,撒着小短腿就想跑,撅着屁股往身后躲呢。”

贾珠闻言,挑眉看着安稳坐在他怀里的小弟弟,“宝玉,元春说的话可是真的?”

宝玉的年纪虽然小,可是聪慧非常。

说话时,只要语速慢一些,总是能听明白是何意。

眼下,小宝玉便有一种屁屁要挨打的恐慌感,忙轻轻捉住贾珠的手,“大哥哥,想,喜欢,不跑。”他爱娇地蹭着贾珠,发出“咿呀”的可爱声音。

贾珠心里笑着,面上却装作非常严肃,“宝玉不是不想见我,大哥听了有些难过。”旋即,他垂下眉眼,做出一副伤心的模样。

宝玉愣愣地坐在贾珠的怀里“啊”了一声,软乎乎的,像是在惊奇,然后,又是两声“咿呀”的声音,宝玉的小手摸了摸贾珠的肚子,作势拍了拍,嘟着嘴说道:“不哭不哭,大哥哥,哭,别,哭……”呜呜呜,他一面说一面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擦下来几颗金豆豆。

贾珠将宝玉抱得更亲近些,小脸贴着自己,“宝玉好

乖对不对?”

宝玉认真地点点小脑袋,“乖,听话。”

贾珠便笑起来,摸着宝玉的小脑袋说道:“那就莫哭了,大哥又没训你。”

宝玉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是大哥哥摸着他脑袋的力道很舒服,他就一边被大哥哥摸着小脑袋,一边开始迷糊着,攥着贾珠的衣襟趴在他的身上,眼角带泪地听着大哥哥与老祖宗开始说起话来。

“珠儿,你之前的生辰因着撞上殿下,一直都不好大办。然这一回,你已是十五,家中想趁着这时候,给你热闹热闹,也补上先前几次的。”贾母抹了抹先前眼角笑出来的泪意,“你的母亲已经去操办了,此事她甚是上心,就连家中奴仆的新衣她都是盯着,务必叫那日顺顺利利。”

不过一个生辰,贾珠没想到贾母和王夫人都这般重视,按他来看,只要在家中吃碗长寿面,再与几位长辈磕个头,与同辈说说话,也就结束了,怎要这般隆重?

然贾母搬出王夫人,就叫贾珠无话可说。

他与王夫人总是不太亲近,可王夫人对他的疼爱,贾珠不是毫无感觉,一想到如此,他便无法拒绝王夫人的心意,只得头疼着回自个儿院子。

路上,许畅见贾珠还是蹙着眉头,便道,“大爷,家中许是惦记着从前,想弥补一二,大爷就莫要担忧了。”

贾珠摇头,淡淡说道:“只我看来,未必只是如此。”

许畅歪着脑袋,“不过正撞上太子的生辰,那日,大爷还是得入宫去罢?”

康煦帝对众位皇子的读书抓得很紧,除了寥寥的节日,与短暂的休沐外,倒是生辰可以歇一歇。然其他皇子也就罢了,太子的生辰向来是会办一场小小的宫宴。

贾珠不是每一次都会参加。

有时候他送完礼物便会出宫。

纵然太子想要叫阿珠与自己在一处,却也知道这生辰之事,贾府上必定有不少人在等着他,便也只能委屈地让他离开。

“合该如此。”郎秋还不等贾珠回答,便笑嘻嘻地说道,“每年太子殿下可都会给大爷送上礼物,那大手笔,可着实是叫人吃惊。”

那些贺礼如同流水般涌入贾府,的确叫人难以忘记。

贾珠斜睨了眼郎秋,“晚些时候,你带几个人,去外头的明桥街走走,查一查是否有位甄夫人在附近住着。”这般无聊,不如出去做事。

郎秋惊讶地说道:“甄夫人,可是那甄家?”

甄家与贾家交好,甄家从前比贾家更胜之,一听到这个姓氏,郎秋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边去。

贾珠自也是如此。

他抿了抿嘴,轻声说道:“方才与少尚一起回来,在明桥街略坐了坐,听闻隔壁有人在说些什么话,言语间提及到了甄夫人……”

贾珠今儿回来前,正与秦少尚在一处。

自从那一次宴席上,贾珠和秦少尚交谈后,他便开始奋发图强,活似与从前不是一个人。这简直震惊了整个秦府,都以为这位秦二爷是撞了邪,听说府上还曾经偷摸着想给秦少尚驱邪,这着实叫他哭笑不得。

那时,贾珠是被秦少尚叫去诉苦的。

虽然人是开始奋发向上了,可是这遇到磨砺的时候,也是会忍不住吐槽。他倒是不吃酒,带着贾珠去明桥街的茶楼,就哭丧着和贾珠抱怨,说上几句话罢了。

贾珠知道他压力大,便只是安静地听着他说。

秦少尚毕竟是家中幼子,许多事情,他一旦想要开始奋发,便只能靠着自己争取。好在家中还算疼宠他,做大哥的也希望秦少尚能认真起来,从不曾打压过他,这才叫秦少尚这一年来,有了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变化。

只是这变化,相较于秦少尚想要的,怕是有些不够。

这才有

些郁郁寡欢,借茶当酒。

贾珠慢吞吞地陪了他一会,直到秦少尚吃茶水吃得肚子胀饱,这才结伴从茶楼离开,上了马车。

也正是在这时候,贾珠听到了街边的对话。

“今儿的,还是甄夫人做的?”

“约莫是的,这样的针脚,也只有她能做得出来。”

“瞧着是个大家闺秀的好出身,怎会来做这些捏针线的活计?”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听闻她似乎是从南方来的,本来家里头可富裕了,现在可倒好,一个人带着个女娃,也的确是……”

声音渐渐远去了,可贾珠却下意识掀开了车帘,想要寻找方才那对话的人。只是街道上熙熙攘攘,哪里还有刚才说话的声音。

许是已经混在人群里走远了。

贾珠听了这话,心中便惦记着这事,这才会叫郎秋去查。

“不知她与甄家是否有关,查一查罢,叫我心安些。”贾珠脚步不停,已是入了院子,“倘若有关系,还得问过是否要与甄家联系,若是没关系,要是看着可怜,也就帮衬上一把。”

郎秋得了贾珠的嘱咐,忙笑着说道:“都记得了,大爷就莫要担心小的了,保准办得妥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