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看起来甚是高兴,话罢,又饮了一杯酒。
贾珠着实不知道康煦帝寻他是为了作甚,但从方才来看,也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小孩在心里斟酌了片刻,这才放松了些,抱着茶盏小口小口地吃茶。
这望湖亭外,皆是被冻结的湖面。
好似冰封千里,白雪皑皑。
素雪从天上飘落,有时迎着风,又吹进来几许。
贾珠的鼻头微红,忍住了打喷嚏的欲/望。
康煦帝看了他一眼,抬手招来了太监,过一会,这太监便取来了汤婆子与厚毯子送予贾珠,甚至还帮着他弄好了后才悄然退去。
贾珠面色微红,轻声道谢。
康煦帝饶有趣味地看着贾珠,“阿珠每一回都要这般客套吗?”
贾珠正色:“这是万岁爷的心意,本就该有谢意。既是自己受益,更该心怀感恩。”
“阿珠啊,在你看来,太子是个怎样的人?”
康煦帝这个问题,说是突如其来,却也在意料之中。贾珠甚至有几分终于来了的放松感,因着今日皇帝见他,本就有几分不同寻常。
贾珠不假思索,又或者他从来都不曾怀疑过这个答案,“太子殿下性情独
特,虽常人看来娇蛮任性,实则也是娇蛮任性,但对记挂之人,却细心体贴,总是别扭地关怀对方。不论是万岁爷,裕亲王,大皇子,乃至于皇宫内的两位太后,殿下是时时牵挂。于经文读书一道上,几位师傅也对殿下赞不绝口,汤大人曾说过,殿下虽有些傲慢,却是灵心慧性,如同一块璞玉。万岁爷,贾珠以为,太子殿下说不得完美,但也有八分好。”
康煦帝扬眉,有趣地问道:“那余下的二分,坏在哪里?”
贾珠老实地说道:“大抵是殿下所见所闻都在宫中,与百姓民生少了些见闻。”但他的眼界同样困于此,贾珠身处荣国府中,他所见所闻也是这方寸天地,难以看到别的。
他看不到的东西,允礽身处宫中,也未必能够看到。
而只要站在高处太久,未必能着眼脚底下的渺小,这是人之根本的毛病。
顾问行下意识看了眼贾珠,那两句重复的娇蛮任性着实好笑。
可……这位贾小公子还真敢说。
细思他说的其他,以贾小公子这般小的年纪,居然能想到这一层,也的确出乎人的意料。
如果从前康煦帝记得贾珠,是因为允礽喜欢他,那从今日起,皇帝倒是真的觉得这小孩有趣。他笑呵呵地说道:“阿珠便不怕说大实话,会让朕生气?”
贾珠缓缓眨了眨眼,长而森密的睫毛轻颤了两下,声音软得像是一团棉花,愣愣呢喃:“……难道,要打板子吗?”小孩试探地抬头,有些犯愁。
他已经好久没挨过板子了,如果再挨一回的话,回头老祖宗会不会生气难过啊?
康煦帝敛眉,不紧不慢地说道:“你挨过板子?”
小孩有些可怜地说道:“是痛的。万岁真的要打板子的话,能不能……打少一点。”
这不免叫康煦帝心生好奇,再看小孩紧张看他的模样,倒没有将他当做是皇帝,反倒像是个可以说话的长辈一般,一时间,皇帝也觉得有几分可怜可爱。
顾问行看在眼中,便叹,也笑。
莫说小太子喜欢上谁人,便是一门心思不顾旁人,岂非一开始便肖了康煦帝?于万岁爷而言,难道不也是看中了谁,便觉得谁样样都好。
非是贾小公子不好,但如他这般说话,到底是天真纯粹。若要较真起来,便会斥责其言语无状,不够礼数。
可眼下帝王觉得他可爱有趣,自然是这也好,那也好。
莫说之前的大实话,就连现在听着一小儿谈及家中杂事,也会觉得有意思。
“朕可从未说过打板子这样的话,”康煦帝佯装恼怒地说道,“阿珠这可是胡言,这可如何是好?”
贾珠想了想,又使劲想了想,最后垂头丧气,连每一根头毛都耷拉下来,“那,那万岁爷还是打板子吧。”
贾珠心有戚戚,还是逃不开板子。
正此时,一颗小炮弹猛地从门外发射进来。
“阿玛干嘛要打阿珠的板子?”
站在望湖亭外,看着那原本还被允礽爱惜得要命、谁也不给碰的猎物被随便丢在地上的允禔啧啧摇了摇头,弯腰将东西捡了起来,昂首挺胸地走过侍从撩起的帘子,几步开外就看到小胖崽赖在阿玛后背的姿态。
“保成!”大皇子听着阿玛呵责。
可怜。
曾遭受过小太子袭击的允禔又摇了摇头。可怜的阿玛哟,听听这咬牙切齿的声音,怕不是气都没喘过来吧?
小胖崽从康煦帝的后背顺利滑落下来,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上,然后一个圆润打滚,又麻溜爬了起来,气呼呼地说道:“阿玛怎么趁着保成不在偷偷打阿珠的板子!”
康煦帝这辈子怕是第一回受到这样的污蔑,威严的脸色差点绷不住,抬手掐住允礽的
小胖脸,危险地说道:“保成,下午你离开前,对阿玛的态度可还不是这样的。”也不知道小太子到底听没听出来皇帝陛下威胁之意。
就见允礽嗷呜了一声,猛地挂在康煦帝伸出来的那条胳膊上,跟荡秋千般地晃悠着,小短腿在半空中乱晃,但异常坚定地从喉咙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阿,玛,难,道,不,是,偷,偷,借,此,支,开,保,成,和,阿,珠,谈,话?”
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小太子这口气可真足。
康煦帝啧了一声,果然是个小猴精。
怎就这么机灵?
他对贾珠感兴趣又并非一时,今儿找他来问话,聊的还只是些表皮。内里康煦帝想看的东西,倒是在贾珠的身上没发现太多的端倪。
皇帝看得更多,也想得更深。
为何偏是贾珠?
皇帝深思的不只是太子对其的喜爱,更有一些不可言说之事。
贾珠优秀,内敛,谨慎,坦率,有着非一般的纯粹。但对比康煦帝想知道的,还是普通。
可此时此刻,普通是个好词,是件好事。
这正说明,允礽和贾珠的关系并没有掺杂算计。
而贾珠这孩子,也的确出乎康煦帝的意料。
当然,允礽回来得这么快,更是出乎皇帝的预料,他瞄了眼保清手里提着的两份猎物,看来是侍卫太过给力,叫他们这么早达成了猎杀的目的。
但保成话不听全可不成!
康煦帝捞起挂在他胳膊上的允礽,狠狠地拍了几下屁股。
看着动作挺大,实则落下就是毛毛雨。
可惜的是在允礽的嗷呜嗷呜与在大皇子震惊的眼神下,皇帝威严的面具差点没维持住,康煦帝到底停了手。
他略心虚地咳嗽了一声,用胳膊夹着允礽扭动的小身子——不得不说,这还挺滑手的,怨不得总是落跑那么快——康煦帝正了正脸色。
“说什么胡话,朕不过是惦记着阿珠的身体,叫他一起过来烤烤火,赏赏景。再聊一聊你平日里的言行,可有需要精进之处。至于板子……”康煦帝拖长着声音,慢悠悠地说道,他的眼神在贾珠的身上停留了一瞬,见小孩的神色怯怯,挑眉。
“保成若是真的上心,怎么不去问问阿珠到底是怎么回事。朕想,阿珠怕是没和你说过,他曾在家中挨过板子罢?”
允礽:啊哈?!
小胖崽满脸震惊之色,总算不去折腾他阿玛,挣扎着在康煦帝的胳膊夹带之下,扭头看着贾珠:“阿珠的父亲又打你了?”
他都不用想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毕竟上次阿珠就曾说漏嘴过一次。
如果不是贾珠多次解释他的确是犯了错需要被教训云云的,上次去荣国府的时候,允礽对贾政就不只是逗弄那么简单了。
咳,想当然,上回小太子在贾政面前失踪一事,自是故意的。
怎么那会没给吓死呢?允礽危险地想着。
大皇子则是不美妙地眯起双眼,这个“又”又是怎么回事?
贾珠:“……”
小孩欲哭无泪。
救命呜呜呜呜万岁爷怎么能这样嘛……
贾珠紧张地面对太子和大皇子炯炯有神的视线,只觉得要被两位的眼神烤焦了。
他往后慢吞吞地挪了挪,又挪了挪,最终,像是只怯生生的小蜗牛一般消失在了顾问行的身后。
面带微笑的顾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