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福宁宫当场断气的杨磊和送去太医院也没能救回来的高玉光,虽然京都依旧对昌泰帝秘密北上的行为多有议论,但是再也没人将这些议论,特意告诉福宁宫中的太子。
即使依旧存在别有用心,可以不顾性命的人,也会在抵达福宁宫大门之前,先被李晓朝或燕翎拦下,只能站在宫外遥望。
总而言之,无论京都的暗潮汹涌吞没多少人,唐臻都能安心过年。
昌泰二十四年,腊月三十日。
孟长明信守承诺,在辰时进宫。
考虑太子虽然近日身体有好转迹象,但是面相怎么看都是命不久矣,他难得体贴,先去东宫书房消磨时间,免得将太子堵在病床上。等到陈玉亲自去请,孟长明才骄矜的抬着头前往福宁宫。
他又换上明亮的红衣,领口、袖口满是华丽繁复的纹路,哪怕只是隔窗远望,眼睛远不如上辈子的唐臻也能认出这是孟长明。
在宫中,太子殿下就没见过比孟长明还嚣张的人。
只看华丽的穿着和肆无忌惮的行事,丝毫不像孟氏子孙,反而与施承善有几分......罢了,过年不想晦气的鬼。
唐臻摇了摇头,关上窗户,眼不见为净。
虽然是过年,但是昌泰帝不在,太子又在养病,陈玉整日为太子忧心,程诚几乎将所有的心思都用在应付李晓朝上,最后竟然是早就深入简出的平安在距离过年只剩下最后两日的时候站出来。
因为时间过于仓促,过去的十几年,平安也习惯了平淡的过年。除了门上的对联和屋檐下崭新的灯笼,福宁宫完全看不出过年的气氛。
孟长明边走边摇头,进门之后,脸上的嫌弃已经显而易见。
他目光挑剔的打量唐臻,问道,“殿下怎么还不换新衣?”
唐臻懒洋洋的靠着软塌,懒得挪地方,随口敷衍道,“新年穿新衣,这不是还在旧年里。”
可惜这种敷衍对孟长明,完全是耳旁风,风过无痕的耳旁风。
孟长明索性不再看他,转而对陈玉发难,“你都知道找身新衣服穿上,怎么忘了给殿下拿新衣服?”
陈玉顺着孟长明的目光低头,动了动嘴,没发出任何声音,眼底却满是愧疚。
这若是他自己置办的新衣,怎么可能忘了太子殿下?
自从被程锋认做义子,年节之事,陈玉从未操心过。哪怕他远在京都,无论什么年节,前后总能收到程锋为他准备的东西。
只是这话说出来,恐怕又要让殿下想起昌泰帝,平白又成了烦心事。
唉......
陈玉咽下辩驳,虚心认下过错,亲自去为唐臻找衣服。
尊卑有别,他必不会让太子殿下输给孟长明!
唐臻的目光随着陈玉忙碌的身影移动片刻,谴责的看向孟长明,黑白分明的双眼清晰的写着‘没事找事’。
孟长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的抬起头,端起茶盏仔细品味,以带着宫人内侍人仰马翻的陈玉为背景,竟然颇有闹中取静的意境。
平安身边的元宝小太监不知何时跑到门口,小心翼翼的打量屋内的吵闹,天真单纯的脸上满是惊讶。
在他的记忆里,太子殿下所在的地方这么热闹,肯定是太子殿下的身体突然不好,所有人都忧心忡忡却不敢表露分毫。
从未像现在这般,虽然很多人各做各的事,不仅没做到安静,反而有些吵闹,但是没人生气。
......像是在玩。
可是平安公公说过,宫中各司其职,没有闲人,怎么会有闲暇的时间玩耍?
孟长明发现门口的小太监,心知必有特殊之处,否则不可能出现在福宁宫。他随手从腰间拿下个绣工精致的锦囊,朝小太监招手,“来。”
唐臻闻声看过去,视线没有在元宝的脸上久留。
他对曾生出二心,在东宫为别人行方便的平安都没什么特殊的观感,对元宝更不可能有多余的看法。只当这个小太监是平安捧在手心的花瓶,乖巧懂事,还算养眼。
“你倒是大方。”唐臻的目光在孟长明腰间停留。
早先隔窗相望,毕竟离得远,他竟然没看到孟长明腰间挂着半圈用料奢华的锦囊。看着似乎与衣料是相同的材质,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即使离开华服,只是作为普通锦囊也算难得的精品。
孟长明亲自将锦囊挂在元宝腰间,语重心长的道,“过年要热闹。即使你不开心,让身边的人开心,你也能在开心的环境里,至少有个年味。”
唐臻点头,去除糟粕,抓住重点,“你不开心。”
孟长明的转过头,指着小心翼翼研究锦囊的元宝,似笑非笑的道,“为何不是我开心,所以也想看他们开心?”
“老师说的对,学生受教了。”
唐臻端起茶盏,昂头饮尽,当做赔礼。
孟长明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像是被踩住尾巴却因为莫名的原因,勉强忍住脾气的猫。
唐臻不想被挠花脸,更不愿意沾染满身的猫毛,所以立刻认错。
退一步,果然海阔天空。
唐臻重新躺下,发出满足的喟叹,如果能长梦不醒......似乎也不算遗憾。
令太子主动认错退让的孟长明目光定定的凝视唐臻安静的侧脸,眼底丝毫不见笑意,只有看不到尽头的晦涩和几不可见的愁绪。
元宝小太监研究完锦囊,珍之重之的放入怀中,打算将其转送给平安公公,然后小心翼翼的跟在陈玉的身后。
过了今年,他又长大一岁,要早日学会办差。
一时之间,热闹的寝殿,除了闭眼假寐的太子,只有口口声声要有年味却满眼晦涩的孟长明格格不入。
好在陈玉的动作足够迅速,很快就找来足以彰显太子身份的新衣和成套的配饰,然后带着八个宫人和一个小尾巴,虎视眈眈的盯着唐臻。
唐臻看了眼尽数放在锦盒中的衣服和配饰,在接受陈玉喋喋不休的劝说和抓紧时间换衣服之间稍作迟疑,立刻决定,选择后者。
圣朝以‘黄’为尊,帝王用明黄,太子用杏黄,其余如皇子、亲王、郡王、宗亲等,如无帝王特允,只能用鹅黄。
寻常的朝臣和百姓,连鹅黄都不能用。
近百年,皇族威势远不如从前,鹅黄也逐渐成为普通颜色,只有明黄和杏黄始终是皇帝和太子的代指,哪怕势大如陈国公、三省总督也不曾在这方面僭越。
孟长明穿了身红衣,陈玉就为太子找来杏色常服,非要分清君臣不可。发冠也是以上好的羊脂白玉为料,雕刻盘旋云端的雏龙。
换衣服还算顺利,梳头却难倒几乎年年俱全的陈玉。
孟长明翻了个白眼,指着程诚道,“难道你觉得我会?还不如问那个憨大个。做护卫的人,什么都会。”
程诚连连摇头,他顶着什么样的头发都能出门,反正别人看他,只在乎骨头和拳头硬不硬,脸不重要,殿下却不同!
况且他笨手笨脚,拽掉自己多少头发都不要紧,若是弄疼殿下,岂不是罪大恶极?
唐臻等了半晌,倍感无聊,干脆拿起梳子,自食其力。
陈玉环顾四周,宫人整齐的退后半步,只有元宝满了半拍,满脸讨好的看向陈玉,悄悄退后。
他叹了口气,正要交代元宝,去找个会梳头宫人来,眼角余光忽然觉得不对劲,下意识的看过去。
“殿下?”
正对着银镜调整玉冠位置的唐臻闻声回头,虚心问道,“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自幼体弱多病的缘故,太子殿下的头发虽然又长又黑,但也纤细柔软,能够轻而易举的团得整齐,塞入发冠中。
因此唐臻虽然是第一次自己梳头,但是弄得像模像样,竟然不输孟长明由家中仆人耐心整理,力求完美的发型。
往常别人给唐臻梳头,皆会在额角留出些碎发,既是有些挡风的效果,也因为在众人心中,太子殿下尚未长大,就该如此梳发。
唐臻却习惯面无遮挡,尤其是不能阻碍自己的视线,碎发皆混在长发中紧贴在头皮上,完整的露出额头和眉眼。
如果忽略白玉冠,如同带了个黑色的皮帽。
众人见状,脸上皆浮现复杂,久久不曾开口。
唐臻挑起眉梢,回头照镜子。
这不是挺好看,怎么都不说话。
难道是审美差异?
他看了半晌,没发现需要改进的地方,忽然通过镜子看见孟长明低头捂眼,虚心问道,“老师,孤如此梳发,可有不妥之处?”
“没有。”孟长明摇头,说话虽公道,阴阳怪气却也不少,“若是换个丑人如殿下这般随意,恐怕令人难以直视。好在殿下眉目清亮,想来即使没有头发,也是个俊俏的和尚。”
唐臻面露狐疑,“那你为何不忍直视?”
孟长明神色复杂,目光停留在不再有碎发遮挡的额头,喃喃道,“这样看得更清楚......”
话说得太快,唐臻只听见几个字,身体不由朝孟长明的方向倾斜,追问道,“什么?你大点声,我没听清。”
孟长明抬手,刚好代替碎发挡住唐臻的脑门,同时也止住了唐臻的靠近,他语气幽怨的道,“我是说,你命不久矣的死相更清晰了。”
唐臻大惊失色,立刻拉开与孟长明的距离,转头寻找陈玉的位置。
这话可不兴说!
尤其不兴让陈玉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