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面对陈玉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偏要与他多说话时难掩纠结的脸,唐臻宁愿面对孟长明的冷笑。
孟长明停在门边,眼底的晦涩渐浓。
那个像是永远都长不大的小殿下,也曾脸色苍白的躺在那里,拉着他的袖子自责,希望能变成果决狠心,足以担当太子责任的人。
与其等待不知道什么模样且未必存在的第三个和不知道是否还能回来的第一个,不如在如今的太子殿下身上多花些心思。
如果他当初能耐下心,多在小殿下身上花些心思,也许......
孟长明垂下眼帘,冷着脸回到床边。
唐臻仔细观察孟长明的神色,忽然道,“陈国公有没有帝王之相?”
孟长明抬起眼皮,愚蠢二字显而易见,“国公有帝王之相,我还来京都做什么宰相?”
“国公好肚量。”唐臻哂笑。
孟长明生于北地,长于北地,扬名于北地,最后却说陈国公没有帝王之相,千里迢迢的赶到京都混吃等死。
陈国公非但没怪罪孟长明,依旧愿意为孟长明行方便。
啧,这肚里能撑船的宰相,分明应该陈国公来做。
孟长明似是看透唐臻的想法,轻描淡写的解释道,“我想做宰相,国公却没有帝王之相,于是就生出想法,先去找有帝王之相的人。”
唐臻点头。
内容是否离谱暂且不提,起码思路正确。
“国公和家族都不肯让我离开。”想起那段日子,孟长明面露沉郁,给自己倒了盏温水,捧在手中,“紫微星显现那日,我在梦中惊醒,算了一卦,心知帝王会在京都出现。”
然后就是孟长明说服陈国公却无法说服长辈,最后只能脱离孟氏,独自进京等待帝王的过程。
听到孟长明是靠卦象说服陈国公,唐臻脸上类似听故事的趣味稍稍凝固,惊讶的问道,“你会算卦?”
孟长明摇头,理直气壮,“不会。只有星相大变的时候我心中才会有感应,顺势起卦。”
“成功率?”唐臻挑眉,眼底的怀疑越来越浓。
孟长明轻而易举的理解从未听过的词汇,稍作思索,脸色颇为沉重的摇头,“迄今为止,我只算过三次。我五岁算了一卦,推测国公在今年冬有死劫,国公早有准备,如今已经躲过瓦剌的奇袭。第二卦在十二岁,推测家中伯祖父活不到八十寿辰,家中为此特意提前半年为伯祖父办寿宴,寿宴结束的第二日,伯祖父就......第三卦,有帝王之相的人会在京都出现。”
唐臻听得目瞪口呆,要不是深知,以孟长明的骄傲,不屑有招摇撞骗的手段,他肯定会将孟长明打成天桥下算卦的骗子。
陈国公何止是今年有死劫?
只要陈国公还上战场,年年都有猝死的可能。
八十岁的老人因为准备过寿宴累死......好像也不奇怪。
有帝王之相的人,不是继承圣朝的江山就是推翻圣朝的江山,当然会出现在京都!
唐臻忍住源源不断的质疑,换了个问题,“除了曾经的我之外,你还看过谁有帝王之相?”
孟长明摇头,眼角眉梢皆是认真,“没有,我只在你的脸上看到过帝王之相,但是......”
如今帝王之相已经变成命不久矣的面相。
唐臻终究还是没忍住,胡乱的摸了摸脸,玩笑道,“要不我去洗个脸,你再看看?”
“不必。”再次受到质疑的孟长明已经不再为此生气,高深莫测的道,“人的面相并非一成不变,我没有被逐出族中之前,我的父亲也是孟氏的族长,眉宇间有中兴之相。然而我离开北地,他偷偷来送我时,眉宇间却只剩下富贵长寿之相。”
唐臻眨了眨眼睛,孟长明解释的越多,他越觉得孟长明在吹牛。
“况且我也不是每时每刻都能看到别人的面相。”孟长明凝神盯着唐臻看了会,缓缓摇头,“现在看不见了。”
唐臻换了个姿势,往背后垫了两个软枕,饶有兴致的道,“能不能说说,别人是什么面相?”
无论真假,这都比话本有趣。
孟长明冷哼,恶声恶语的道,“施承善暴毙之相、胡柳生不得善终、梁安猛将之相、陈玉......”
“陈玉怎么?”唐臻立刻追问。
“他的面向变得很快。”孟长明似笑非笑的道,“原本平平无奇流离之相。破秋日前后,他曾有过暴毙之相,然后是青史留名之相,今日我还没看到他,不知道会不会继续随你的面相变化。”
唐臻笑了笑,假装没听出孟长明的言下之意,“岑威是什么面相?”
或许是因为太子面相命不久矣的缘故,孟长明今日的脾气格外好,“岑威的面向也经常变化,但是我只看清过两次,一次是反贼枭雄,一次是能臣良将。”
话毕,唐臻和孟长明面面相觑,同时莞尔。
孟长明连连摇头,即使是让他自己来听也不得不说,真像是满口谎言的骗子说的话。
怪不得太子怀疑。
孟长明离开时特意叫住陈玉,神色郑重的打量陈玉半晌,看得陈玉心中发慌,下意识的摸脸,“孟兄?”
看他做什么?
难道他思索殿下的病情,过于专注,脸上沾染了不干净的东西。
孟长明摇头,低声道,“告诉殿下,我在你脸上看到红鸾星动。”
“什么?”陈玉愣住,对耳朵生出前所未有的怀疑,等他回神,孟长明已经彻底走远。
他满脸迟疑的迈入门内,只能将孟长明的话,当做只有唐臻才能听懂的暗语,低声道,“孟兄让我告诉你,我在你脸上看到红鸾星动。”
“怎么你也会看......”唐臻的抱怨戛然而止,目光定定的凝视陈玉的脸,忽然抱着软枕滚了半圈,笑道,“好,我到要看看,孟长明是不是随口骗我。”
陈玉依旧满头雾水,见到太子心情不错,压在他心口的重石也稍稍挪开了些,跟着露出笑容,附和道,“殿下开心就好。”
随着唐臻因为刘御医开的药,没再出现任何反常的状态,那日夜里发生的事如同投入海水中的石子般没掀起任何波澜。
福宁宫再次恢复平静,几乎与昌泰帝还在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
唐臻依陈玉的劝说,停止刘御医的施针,脸色虽然依旧病态,饭量也不曾增加,但是近乎整年未曾变化的身高和体重却开始有细微的变化。
最先发现这点的人是李晓朝。
因为刘御医说多走动,有益于太子殿下的身体保持比较好的状态,陈玉每日追在唐臻的身后,催促他多走多说话。
唐臻烦不胜烦,又不至于因此呵斥陈玉。
听闻李晓朝来看望他,索性主动迎出去。应付李晓朝的同时,完成今日的走动。
李晓朝伸手比在唐臻的头与他肩膀的位置,眼角眉梢皆是惊喜,“殿下长高了。”
唐臻漫不经心的点头,心中没有任何触动。
长高又有什么用?
他比李晓朝矮整个头,比岑威矮近乎两个头。
按照累死他的程度长个,最多也就是李晓朝的模样,终究难以超过岑威。
啧,矮子。
幸亏这番话只在唐臻心中,否则让比李晓朝矮半个头的陈玉听见,恐怕又要陷入自我怀疑。毕竟无论他走到哪里,皆有人称赞他的身高。
见李晓朝始终盯着他看,非要等到回应,唐臻随口敷衍道,“近日身体养的好,早上陈玉还说我看着比前几日胖些。”
“陈玉总是在福宁宫留宿?”李晓朝面露诧异,低声劝道,“我知道你喜欢陈玉不争不抢,为人细致,总是将他留在身边。但是......”
唐臻做出侧耳聆听的模样。
李晓朝满意的点头,正色教唐臻,“陈玉终究是外臣,哪怕现在看着是个好伴读,将来未必不会受到家中影响,做出并非他本意的事。”
“我知道你身体差,想在身边留个可心的人。羽林卫、京营之内,你皆可放心的选择,其中有许多出身只比陈玉差一线,文韬武略却不逊色于陈玉,比陈玉更细心的人。”
唐臻盯着远处的屋檐下的雪痕看了会,眉宇间满是冷淡,“我喜静,身边不必有太多的人。等会告诉陈玉,让他出宫休息,等到年后再回东宫,我身边有程诚就够了。”
陈玉在他身边太显眼,只会害了陈玉。
不仅无仇无怨,又有些情分,何必如此?
李晓朝盯着唐臻的侧脸看了会,语气忽然变得温柔许多,“殿下是不是有心事?”
唐臻摇头。
他很好,除了吃就是睡,现在连北方和南方与岑威、梁安合作的生意都不再操心。摞在木箱中写了又改无数次,怎么都不满意的计划,表面已经留下层薄薄的灰尘。
“那还是让陈玉跟在你身边。”李晓朝的桃花眼中满是无奈和纵容,“等到殿下心情好,愿意接纳别人的时候再让羽林卫和京营送些人来,供殿下选择。”
他解释道,“我并非不喜欢陈玉,有意针对他。只是看着殿下的目光太多,难免会留意时常跟在殿下身边的陈玉,心生嫉妒,做出令殿下不高兴的事。希望殿下明白,别令陈玉太特殊是对他的保护。”
唐臻再次点头。
无论李晓朝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和目的说出这番话,起码没有坏心。如果他还是原来那个天真懵懂的太子殿下,这些话对陈玉无异于救命的良言。
唐臻的顺从反而令李晓朝眉宇间的担忧越来越深,他本想与唐臻促膝长谈。奈何京都事务繁杂,只是在福宁宫多停留片刻,便有人特意来寻他。
程守忠不知为何,近来似有退让之意,李晓朝自然没有错过这个机会的道理。
贵州的战事已经平息,各方势力却依旧停在原地。等不到能令各方都满意的结局,恐怕诸多目光短时间内不会从贵州离开。
李晓朝也曾抓住机会,安排心腹随岑威、梁安、施乘德等人前往贵州。此时颇有运作的余地,尤其是对三省总督和湖广布政史,算是能以最小的代价选择的切入点。
这个最小的代价,究竟是多少,还需李晓朝仔细斟酌。
北方传来消息,陈国公疑似失踪。虽然看陈国公世子的反应,这八成是个假消息,但是也不能完全排除燕翎被蒙在鼓中的概率。
......
一桩桩、一件件的事,皆需李晓朝亲自考虑,能分给太子的精力委实不多。
即使发现太子的状态不同寻常,心生怜惜,李晓朝也只是暂时放弃针对陈玉的打算,没能空出时间,亲自探究太子正被什么心事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