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死亡是解脱,那么......
“打紧精神,别再令大人失望。”唐臻继续向胡柳生施压,然后话锋陡转,刻意压低声音,“大人向来赏罚分明,难道你没有想要实现的夙愿?”
胡柳生呆滞的眨眼。
夙愿?
他能有什么夙愿?
视线不知不觉间变得模糊,透明的水滴从无到有,倾泻而出,立刻润湿木板上的痕迹。
胡柳生喃喃道,“刚来京都的时候我想带他们走出红莲镇,过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已经做下那么多的错事,他们、他们可能连尸骨都化作飞灰,我还有什么夙愿!”
唐臻默默记下关键词。
他们,离开红莲镇、正常人生活。
陈玉只是陈雪的养子,陈雪原名程锋,如今对外的身份是当地望族的嫡枝。
胡柳生......真的是贵州巡抚的儿子?
贵州巡抚有三位夫人,不分大小,只是以大夫人为原配,二夫人和三夫人在贵州也是巡抚大人的妻子。
胡柳生是二夫人的长子却不是贵州巡抚的长子。
唐臻仔细回想,发现胡柳生的经历中总是能找到陈玉和梁安的影子。
比如陈玉擅数数,因提出广西望族与百姓都愿意接受的税改方式,年纪轻轻就才名远播,政绩裴然。
梁安更不用说,要不是北边有龙虎少将军横空出世,梁家军猛虎必定是最受瞩目的年轻将领。
胡柳生的也曾有在贵州协助贵州巡抚办案,亲自带兵剿匪的经历,但是只在贵州境内。起码在胡柳生成为太子伴读,前往京都之前,贵州之外的地方,很少有人听闻过胡柳生的存在。
哪怕是已经将自己作死的施承善,身上也有被受三省总督宠爱的庶长孙的光环。
相比之下,胡柳生似乎有些普通。
唐臻心中想着胡柳生的底细,嘴上也没耽误继续引导对方开口。
“夙愿不会永远不变。”
“还有人活着,是不是!是谁?快告诉我,是谁!”
巨石的另一边响起指甲用力的在木板上划过的声音。
唐臻勾起嘴角,冷漠的垂下眼皮,“自己骗自己,有意思吗?”
他见过真正痛失所爱的人是什么反应,无不因爱生恨,即使没有恨永远失去的人,也会恨促成失去的罪魁祸首,甚至憎恨自己无能为力。
但是胡柳生的语气中只有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是在怕步‘他们’的后尘。
“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胡柳生仿佛被唐臻戳中痛点,立刻陷入癫狂,疯狂的拍打床板。
不仅守在院中的京营护卫立刻开口,高声道,“胡大人有何吩咐?”
正躺在只与胡柳生一墙相隔的床上,闭目养神的岑威也悄无声息的掀开眼皮。
“滚!不许进来,我要杀了你们!”
胡柳生抓起枕头,狠狠砸向已经被推开大半的房门,然后拿起放在床边的长剑翻身下床,披头散发的冲向京营护卫。
京营护卫虽然会因为李晓朝的态度,轻视胡柳生,但仅限于私下说些不痛不痒的揣测,在岑戎看望岑威的时候与同僚意有所指的对胡柳生的住处怪笑。
他们还不至于天真的以为,胡柳生是任由他们逗弄的羔羊。
至少胡柳生杀他们,最多赔钱了事,他们若是令胡柳生受伤......恐怕前途未卜。
京营护卫来得快,跑的更快,眨眼的功夫就一哄而散,徒留满屋的凌乱和面目赤红的胡柳生。
唐臻放缓呼吸,认真的听着巨石另一边的动静,忽然觉得手背刺痛。
低头看去,在黑暗的环境中白的几乎发光的手背上多了条细长的红痕,是蜡油留下的痕迹。
左中殿的书房中蜡烛极少,唐臻已经选择最长的那根,再耽搁下去,他回那边恐怕要贪黑。
虽然不惧怕盘踞在通道中,显然已经将这里当成家的小东西。但是唐臻讨厌黑暗。非常讨厌。
可是......机不可失。
胡柳生显然正心慌意乱的厉害,才会被误打误撞的唐臻轻而易举的撬开嘴。
且不说今日过后,唐臻是否还能找到恰到好处的机会,再次藏在巨石的后面试探胡柳生。
度过情绪最激动的阶段,胡柳生仔细沉思今日的事,未必不会发现异样。他会轻信唐臻的前提是他口中的‘大人’,有能力派人突破李晓朝的封锁,与胡柳生建立联系。
说不定唐臻前脚刚走,‘大人’真正派来的人就会找到胡柳生。
那么唐臻下一次的试探,无疑是自投罗网。
所以只有这次套出的消息才能相信,下次......呵。
唐臻面无表情的蹲下,寻找散落在地上的蜡油,重新投入火焰。
发疯的胡柳生扔掉长剑,喘息着踏上床铺,“红水,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肯救我,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帮你,哪怕失去性命。我不怕死!”
唐臻抬起头,目光幽幽的看向角落的老鼠。开始思考用老鼠照亮,回程再用蜡烛的利弊,漫不经心的答道,“你觉得我想要什么?”
那边陷入寂静,只有始终未曾变过的粗喘证明胡柳生未曾离开。
“救、我!”胡柳生咬牙切齿,再也不是与唐臻商量,“反正我已经没有牵挂,大不了......”
“我劝你想好再说,难道忘了大人的手段?”唐臻面露嫌弃,在有选择的情况下,他终究还是没办法忍受臭老鼠的味道。
胡柳生脸色乍青乍白,积年累月的惧怕和怨恨同时爆发,反而变得冷静,一字一顿的道,“我不得好死,哪怕无法撼动大人,也要足够的人下去陪我,我,我喜欢热闹。”
“你居然这么想?真......不错。”唐臻继续环视四周,试图找到能替代老鼠的小东西,对待胡柳生,难免没有原本认真。
明面上的纷争,作为太子,唐臻既无心也无力。
暗地里的窥视,唐臻反而既无法容忍也乐于出手。
如果胡柳生能够说到做到,他可以给胡柳生个痛快的死法,免得胡柳生整日心惊胆战的担忧‘大人’的手段。
胡柳生狠狠咬牙,气愤透过巨石传入唐臻耳中,他的声音却出人预料的冷静,“你为什么与我说这么多废话?”
“看你悟性。”唐臻的嘴角终于扬起发自内心的笑意。
看来‘红水’的地位,并非他想象中的那般,只是‘大人’的狗腿子,他或许不必再担心蜡烛不够用的问题。
胡柳生沉默半晌,如同唐臻预料的般,竭尽全力的求生。
“我愿意将为大人所做的事告诉你,今后也一样,违背大人的命令,我们都逃不掉。”胡柳生的声音再度变轻,“去年燕翎进京,大人令我挑拨施承善和燕翎的关系,最好让他们有肢体冲突,导致一人伤残或暴毙。过两月,大人的新命令是毒杀太子,直至年初,我才找到机会......”
唐臻边从胡柳生的话中寻找重点,边以此判断‘太子’的命令有何目的。
无论是挑拨施承善和燕翎,想尽办法的令他们之间发生剧烈的冲突,还是毒杀太子,目的似乎都是令京都或整个圣朝陷入混乱。
胡柳生接下来的话,更能证实唐臻的判断。
“红莲离开贵州之后,大人让我耐心等待,时刻留意后宫的消息,配合娘娘,趁乱刺死昌泰帝或太子。”
唐臻无声攥紧手指,眼中的笑意瞬间凝结,轻轻敲在巨石上证明自己还在的节奏却没有任何变化。
“半个月前,我最后一次接到大人的命令。借三省总督追究施承善亡故的机会,挑起施乘德和齐黎的纷争,趁乱令其中一人暴毙,再留下证据,指认另一个人。”
“这等事,你倒是轻车路熟,施承善死的不冤。”唐臻冷笑。
“你何必故意挖苦我,难道是怕成为下个施承善?你放心,孰轻孰重,我心中有数。”胡柳生的语气也再度变得尖锐,“毕竟施承善暴毙,我只是被怀疑,父亲突遭大难,我也难辞其咎。”
唐臻抬手护住越来越微弱的火苗,再次改变声音,仿佛神色高傲冷漠的女人,“告诉我‘大人’是谁。”
不能再耽搁下去,胡柳生也不会一口气吐出所有的底牌。
“你!”胡柳生猛地锤在床板上,险些再度失去理智,“你是谁!”
唐臻轻笑,“我是谁不重要,告诉我‘大人’是谁,我保证他不会知道是你出卖他。”
“不可能!”胡柳生仗着京营士兵知道他在发疯,不会再轻易闯进门,肆意朝可怜的床板发泄怒气。
“好吧,那就有缘再见。”
唐臻耸肩,毫不犹豫的将狼兽还原,彻底隔绝胡柳生的声音,然后单手护着蜡烛,脚步轻快的离开。
与此同时,仅与胡柳生一墙相隔的岑威揉了揉耳朵,起身离开床铺。
没有回音,另一边已经掐断声音传递的途径。
岑威从束发的银冠中取出用蜡油包裹的药丸放入温茶,饮下半口,猛地朝门口砸去。
院中的京营士兵愣了会才惊觉,这次有动静的地方在胡柳生的隔壁,还没走到门口,房门已经从内部四分五裂。
岑威手持椅子,面色深沉的从中走出,“有人下毒,我不信你们找来的太医,去找岑戎。”
京营士兵面面相觑,“少将军何出此言?您的所有吃食、用具,我们都仔细检查过,怎么可能......”
已经变形的椅子从天而降,多亏开口的京营士兵平日不曾懈怠才能有惊无险的躲过。他满头冷汗的趴伏在地,怔怔的望着岑威。
岑威却没再理会他,环顾四周,盯上手持银枪的校尉,语气丝毫不见平日的温和,“我再给你们次机会,去找岑戎。”
唐臻顺着通道原路返回,按照早先做好的应急打算,在通向右中殿外宫巷的机关处稍作停留。以彻底放弃直通左、右中殿的通道为代价,抹去留下的痕迹。
在他之后进入通道的人,如果不是提前知道内情,只会以为左、右中殿内,各自有条无法相通的机关通道。
做完这些,唐臻手中的蜡烛已经彻底失去原本的光亮,火苗可怜兮兮的趴在只剩个底座的蜡烛上,从远处看,如同长在唐臻的手心。
唐臻见状,脸色微沉,无声加快脚步。
陈玉久久等不到唐臻归来,惴惴不安的心越来越焦急,踱步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用这样的方式证明时间没有停止。
又一次在回头的时候,目光正对仿佛深井般幽黑的通道入口,陈玉深深的叹了口气,暗怪自己反应迟钝,没能及时拉住太子。
几十年没有清扫过的通道,谁知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模样?
万一蜡烛被阴风吹灭,里面那么黑,太子暴躁起来......
陈玉越想越焦虑,越焦虑越忍不住想,踱步的频率也不知不觉的继续加快,映在窗上的身影仿佛是两个人在面对面的转圈。
守在外面的京营士兵面面相觑,忍不住道,“暗道太子和陈大人从中找到新线索,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