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安双手按在那把剑上,不敢置信的望着林倾白问道:“师父,为什么啊.......”
林倾白大惊,他忽然就慌的要命,方才那冷漠的表情瞬间就坍塌了,他连忙松开了握着剑的手,心疼如刀绞一般。
“安儿,安儿......”他捧起郗安的脸,竭力的用指腹擦拭着郗安嘴角的鲜血,可是那鲜血就像是怎么都擦不净的溪流,将郗安的脸糊的满是鲜血。
渐渐的郗安那双漆黑的眼眸失去了神色。
“安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安儿,你看看我,你睁开眼睛看看师父.......”
林倾白竭力的唤着郗安,可是郗安的脸只是软软贴在他的掌心,一如往时一般乖巧,却再未有半分的反应。
“安儿.......”
“安儿!”
林倾白猛地睁开了双眼,他浑身虚汗,胸口不停的起伏。
莲姨快步的走过来说:“王爷,你终于醒了!”
说完莲姨就叫旁边的人过来:“凉大夫,王爷醒了你快来看看!”
凉瑶楚这才走上前,拿起一块手帕搭在林倾白的手腕处,给林倾白诊脉,过了一会她收起了手帕,语气不善的对林倾白说:“你知道你昏迷了几天吗?!三天!足足三天!你这一个月日日都跪在佛寺里,膝盖都跪的淤青红肿,加之你这些日子忧思过重,严重的气血亏空,要不是我给你诊脉,我都不知道你之前都是吊着一口气活着!要是再晚一点,你连命都没了!”
凉瑶楚在一旁训斥的起劲,林倾白却半句都没有听进去。
他还没有从方才的梦中回过神,梦中其他的场景林倾白都记得不真切了,唯独郗安那双满是鲜血的脸,就像是被烙在他脑中一样,只要一眨眼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过了半响,林倾白才定住神望了一圈。
他已经回到了云王府中,四周全是府中的下人在伺候,忽然他看见那个传信的将士也在,他微微的抬起手将那个将士唤了过来。将士走到了他的床前,只听林倾白说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
他沙哑着嗓子问:“安儿,受了什么伤.......”
将士单腿跪在地上,道:“禀王爷,郗将军左手臂骨折,身上还有一些擦伤和冻伤。”
“他伤的重不重.......”林倾白又问道。
“禀王爷,我们回京之时郗将军已经可以如常人般下地行走,王爷不必担忧,并且郗将军让我和您带一句话,他已经收到了您的信,但因双手被冻伤无法提笔回信,只是让我告诉王爷,他一切安好,王爷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莫要为他担心。”
林倾白听见这些,悬在空中的那颗心,才算是沉沉的落下了。
他低声道:“那便好.......”
凉瑶楚在一旁却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她将手里的药瓶放的砰砰作响,语气不善的说:“你怎么不先关心关心你自己病的重不重?我早就说过那个臭小子命大得很!倒是你这身子板脆的,恨不得风一吹就断,现在可好被我说中了吧,那小子在那边活蹦乱跳的,你就在府里好好躺着吧,没个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
还真的是被凉瑶楚说准了,林倾白这一病还真的是病的不轻。
他身体底子很差,对常人而言只需几天就可以痊愈的伤势,在林倾白身上却能久久不愈。
他膝盖上的伤势发炎流血,高烧低烧反反复复。
白天时林倾白昏昏沉沉,到了晚上就是梦魇不断,他还是经常梦见郗安消失在他的眼前,醒来之后是深夜,他一人躺在床上心脏砰砰的乱跳,几乎快要将他的胸腔敲碎。
每当这时他都需要看一看郗安写的他的信。
郗安那潇洒有力的字迹就是林倾白的安神药,看着看着他的心脏就渐渐平和了下来,安稳的睡去。
时间久了,装着郗安书信的那个木盒索性就放在了林倾白的床头。
就这样一躺,林倾白就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
这期间京城为楚将军举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皇帝特意命人给楚将军做了一副琉璃冰棺,可保尸身多日不变不败,楚将军被追封为护国大将军,停棺在将军府,举国悼念,众臣祭拜。
三日之后,在皇宫亲卫的护送下,将楚将军葬入皇陵,殊荣无比。
等到了林倾白可以下地行走的那日,他也收到了郗安的回信。
日子已经到了四月初,天气愈发的暖和,庭院的杜鹃花开得正艳,清风吹的湖面波光闪闪。
林倾白一人坐在庭院里,拆开了郗安的信。
郗安的这封信写的很长,之前每次都写的是两页纸,而这次却写下了足足四页。
在信中他写下了潜州的漫天大雪。
雪花飘飘攘攘的落在地上,满山之际便是白雪覆盖,而他站在漠山之巅眺望着,能够看见空中初升的朝阳,能够看见白雪覆盖的村庄,能看见边疆高耸的守墙。
他说,就这样一直望着,顺着那条路一直望下去,他好像就可以看见回家的路,看见他脚下的这篇疆土臣服在他的脚下,看见他归来时林倾白眼中温和的笑。
郗安的文笔一向不好,却在写完了这些后也不知道哪来的心思,在信中的颇有兴致的写到。
——若我归来之时是春日,漠山云花开得最盛,我定快马加鞭献与师父。若是夏日,潜州桑莲酸甜可口。若是秋日,漠山的枫叶似火更是绝艳。可是冬日,漠山只余茫茫白雪,再无其他,我只愿归朝之时能将伴我征战的披风披在师父肩头,这样师父也是伴了我。
满满的四页纸,郗安写了塞外的景色,写了他见过的新鲜玩意,却从未在信中提及过那场雪崩,提及过他的伤势,也未提及过他对林倾白的思念。
可林倾白看着那些话,只觉得心口的思念如同止不住的泉水,从胸口溢到了他的眼眶。
——我无事,师父惦念自己,也是在惦念我。
信的最后,郗安只写下了这一句话。
只有林倾白知道,这浅浅的一句话,却是郗安在鬼门关走了那么一回,遭受了多少的难以言说的苦难。旁人眼里只有郗将军性命无忧,如此便好。
只有林倾白在乎他伤的重不重,痛不痛,雪崩时他在哪里,是如何从雪中爬出来的,那漫山的大雪覆身的时候冷不冷?
最后只有一句,我无事。
林倾白手指用力捏住了那几张消薄的信纸,闭上眼睛,淡声说:“无事便好。”
无事便好。
-
冬日将过,春日渐来。
又过了两年。
在这两年里,整个阜朝上到八十的老叟,下到三岁的孩子无人不知赫赫有名的郗将军。
就连孩子们玩闹之时,随口唱起的童谣都是:“东南风,西北风,不如郗将军穿着铠甲大威风,雪悠悠,雨簌簌,比不得赤熯王下跪时怕嗖嗖。”
楚将军去世之后,年仅十六岁的郗安扛起了潜州军旗。
当得知这个消息时,朝中的大臣又不赞成了,纷纷上奏皇上,说郗安太过年少,在阜朝从未有过年下二十之人坐上主将之位,请求皇上再派一人坐镇潜州。
可是那日未等众臣请奏完,潜州的战报就传到京城。
郗安带了一千人马冲锋漠山,三路突击,势不可挡,攻下了漠山部落,杀了部落首领,为楚将军还有那埋在漠山的上千将士报了仇,更是斩落了赤熯族的主力部落。
这个战报一出,朝中再无人敢多说一语。
往后的日子,潜州的战报频频。
每一次都是郗安如何英勇的击败了敌军。
林倾白未能在战场目睹郗安的风采,却能听见京城之人口口相传,郗安杀敌的时候是如何的干脆狠厉,是如何带兵一路浴血深入到赤熯族深处。
郗安所到之处另赤熯之人闻风丧胆,更有是开门献城之人,不战便降。
此番风采,比当年全盛时期的楚将军更为锋芒尖利。
只叫人纷纷称赞,郗将军是千年难遇的将才!
直到匡元十一年,冬月初二。
漠山下了初雪,郗安领兵攻到了赤熯王族,赤熯族的迪孚大将出来迎战。
那个将士身高九尺,体壮如熊,武功高强,多年守在赤熯王身侧,骑射之技可百步穿杨,刀法精湛可在挥手间横劈数人,在赤熯族可谓是赫赫有名,无人不畏。
那日郗安骑着战马,与迪孚对战,二人厮杀近百回合。
最终在太阳落山之际,二人兵马相交,郗安斩下了迪孚的头颅,悬与剑上。
失了迪孚,赤熯如同失了手足。
阜朝将士士气大震,如潮水般攻破宫闱。
而赤熯王颤颤巍巍的走出了宫殿,双手捧着王族赤印跪在郗安身前,宣布赤熯族愿意效忠阜朝,效忠陛下。
自此为期四年的战役,大捷。
或许是送信的车马很慢,或许是远在边疆的将士都急着回朝,或许林倾白久闭深府,又或许是众人商议着要让给林倾白一个惊喜。
等到林倾白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郗安已经带着众将班师回朝,抵达了京城城门。
辰时未到,林倾白就被敲门声唤醒,莲姨笑意满面的拿着一件崭新的衣衫进房。
林倾白只以为今日是上朝之日,并未上心。只是待他的马车穿过京城街道之时,林倾白才隐隐发觉不对。
往日如此的时辰路边只有早起买菜的农人,鲜少有其他的人。
而今日路边是热闹非凡,老老少少的都聚集在街道了,比过年办年货的时候还要喧闹,众人都纷纷的挤在路两侧,不停的在张望着什么。
林倾白只是依稀从那些话语中听见什么郗将军,什么回朝。
林倾白愣了愣,恍惚间只觉得今日走的道路不像是进宫,而像是出城。
越是到城门口,越是守卫森严,站满了侍卫。
林倾白未来得及细思,马车就停了下来,他被人扶下马,心中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林倾白未问一句话,只是由着下人的指引穿过了重重侍卫,又穿过了站在城门口的众位大臣,站在最前面。
他能够听见众人的夸赞声。
那些大臣和百姓都纷纷的看向了林倾白,说道:“郗将军真的是了不起。”
“都四年了,时间也过的太快了。”
“当年走的时候还是个小毛孩,现在回来可就不一样了啊。”
“要还是说云王爷眼光独到,若论哪家的公子少爷能有郗将军这般出众,这日后当真是要顶了楚将军之位了。”
......
身后的刘尚书对着林倾白拱手奉承道:“云王爷,此次郗将军班师回朝,皇上特意让我等出城相迎,皇上已经在宫中摆上了宴席,就等郗将军回京相祝,这是何等的殊荣啊!郗将军未来不可估量啊!”
林倾白站在最前,没有回头没有应声。
他的身子僵硬,手也有些发冷,如同一个不会动的木板一样,甚至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只是定定的望着通往远处的路。
一刻钟之后,前方的丛林中传来了马蹄声。
渐渐的那马蹄声越来越轰烈,独有千军万马之势,震的地动山摇,只见尘土四起,黑压压的人马不断的逼近。
队伍最前方,那抹熟悉的人影身披深色披风,眉眼英俊,单手扯缰,风姿中有凌于众人的英飒。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至马的一声高鸣,那个男人骑在骏马之上,停在了林倾白身前。
“恭迎郗将军凯旋!!!”
“恭迎郗将军凯旋!!!”
“恭迎郗将军凯旋!!!”
身后众臣纷纷拱手,齐声恭迎郗将军,百姓们拥挤着守城的侍卫,想要一睹郗将军风貌。
刹那间京城沸动,羽鸟惊鸣,腾空而起。
而郗安忽视众人,在这排山倒海的应喝声中翻身下马,一边扯着自己肩头的披风,一边快步的朝林倾白走来。
在他的每一步之间,林倾白只觉得自己被冰封的心脏开始迅速的融化,快速跳动,犹如春日复苏,百草纷绿。
直至郗安走到了林倾白身前,他扯下披肩,在寒风中将披风披到了林倾白的肩头,一如他在信中所言。
——可是冬日,漠山只余茫茫白雪,再无其他,我只愿归朝之时能将伴我征战的披风披在师父肩头,这样师父也是伴了我。
林倾白目光颤动,当那件带着郗安体温的披风盖在他肩头时,林倾白知道,这一场战争不是郗安绝处逢生。
而是他,劫后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