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室内烛火惺忪,景顺帝张着一双老眼昏花的眼睛使劲盯着他,盯了半晌忽然又问:“朕曾叫你这朋友转赠你一枚玉璧,你可收着?”温镜垂着眼睛将衣领子里的白玉凤璧取下来递过去,景顺帝并没有接,只是问他,“你可知这是何物?”

“不知。”温镜仍旧垂着头,手里捏着玉璧低眉顺目。

“那你便贴身收着?”

“长者赐不可辞,”他抬起眼,眼睛有些红,迟疑片刻道,“而且…无端看着亲切。”

声量轻轻,语带倾诉:“臣一辈子未收过长者所赠,连岁钱也未收过,臣虽然不知陛下为何赐下如此贵重之物,但…心中感念非常。今日殿上,臣也说不清,脑中一热便冲上去将陛下抢了出来,又想起裴师医术卓绝,遂请来为陛下祛毒,却没想裴师竟然是…国师?”他的神情带一些迷惑也带一点庆幸,清声款款,“如今陛下安然无恙便好。”

景顺帝仰在枕上,眼睛半阖,道:“你又一次救驾,上回救驾朕封你太仆少卿,这回想要什么恩典?”

那目光要说不说依然带一些审视,说的话也温和有余温情不足依然是试探,温镜想一想,举着玉璧跪到地上:“臣斗胆,想问这枚玉璧主人。”

景顺帝看着他的发顶,雪样的下颌,手中洁白无瑕的玉璧,忽然入神,怔怔道:“你抬起头来。”

温镜依言缓缓抬头:“臣自小就在想,是否有亲族血脉存世,臣背后有一枚刺青…然以温姓打听,却总无人敢答…夜里有时梦魇,梦见襁褓中事,总看见一名女子,怀抱轻柔哼着调,亲善慈爱至极…为何如此温柔的女子身前事竟无人敢言?陛下既问恩典,臣想求一份恩典,愿为这名女子向世上求敢言之人。”

他眼睛低垂,眼角展开,抿着嘴,生生抿成两片薄唇。这要多谢白谋任…

景顺帝深深看着他,终于撑起身接过他手中玉璧,哑声道:“你的疑惑朕来答,你有什么话皆可来与朕言。《周礼》九拜,你须行稽首礼;君臣二拜礼成,你则须三拜。”

本朝二拜即成礼,朝臣上朝、天子祭天皆只二拜便可,三拜只用来在冠礼、婚礼等重大仪式时…拜父母。

温镜眼中蓄泪,端端正正拜了三拜,景顺帝呆了半晌,抚着那枚白玉凤璧喟然一叹:“你已拜过爹娘。”他低头凝视手中白璧,“挚娘,你看见了么。”

闻言温镜眼眶中清泪长落,长拜不起。一旁裴游风目光游离,看一眼那枚白璧又不敢看一般移开视线。那目光又扫过榻上的帝王,透出一股说不出的意味,好似厌恶又好似怜悯。

又闲话几句,景顺帝问温镜名中是哪个字,又问表字,又谈一些日常吃食喜好,真好似一位慈父。

送景顺帝出去之后温镜轻声问裴游风:“裴师,我演的还行么?”

裴游风看着他面露不忍:“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温镜微笑:“当年我是怎么从宫中到的居庸关,我母亲又是怎么死的,这些裴师打算何时相告?”

裴游风看着他,眼睛很深,温镜于是泯起笑,撤开眼神。

第243章 二百四十三·花容占断君前艳

景顺三十二年七夕这场兵变,朝臣倒还好,有丘相作例,皇帝脱险,并没有几个人去签兴平侯的投名状,因此朝局尚算稳固,没有出现什么天崩地裂的乱子。然而楚氏便没有这个侥幸,几乎全族获罪,斩立决的令不要钱似的从中书省传出来,行刑不在狱中也不在宫中,皇帝雷霆之怒,将刑场定在朱雀门外。

朱雀大街乃长安城中轴,最是繁华宽阔,行刑全城百姓都可旁观,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谁不骂一句犯上作乱,脖子口喷出的血卑鄙污浊,溅上谁的鞋履都会被啐一声晦气。

说昔日的楚贵妃,临行刑前她身上还穿着榴红的宫装,面上胭脂横乱,口中不住哀嚎,凄厉无比。

后来那哀叫声绝,胭脂和榴裙却更加红艳,血色和艳色一并在朱雀大街的石砖缝里流过,便诉尽了她圣宠二十年又潦草收场的一生。

都说人死前一生光景都会在脑中轮转闪现,也不知道楚贵妃都看见了些什么。有没有哪个青衣的少年,十数年如一日地默默守候,眼中一半是桎梏一半是痴狂。她有没有后悔过,若是早早断了他的念想放他远走高飞,若是从未怀着这许多的算计和贪欲,来日殿上他再拜来,她只是慈爱的贵妃姑姑,他只是年少时暗存过一点离经叛道心思的臣子,如果、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楚流萤临死前没看见裴玉露,恍惚间她只看见她自己,头戴九凤冠端坐在慈居殿,她的儿子位临九五,云氏贱人伏在她脚下…她残妆衰败的面上现出一个状如疯癫的笑容,而后便是闸刀毫不留情地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