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朝廷的规程温镜不很懂,便问:“那咸阳守将职位便要空上三年么?”
“知君惯度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二公子非是不知世事的井中人,自然知道无论是东西突厥还是吐谷浑,何处起战事实际上都打不到咸阳,志向远大的报国之士又岂甘心戍守此地。”
嗯,唔…心怀天下的有志之士不会想来,那么想来的便是追名逐利的蝇营狗苟,这位裴先生对朝廷用人很有见地啊。温镜虚心求教:“那依你之见咸阳该派什么人来守?”
裴玉露笑道:“既无战事又何必要守将,京兆府尹足够应付城中安保。”
温镜道:“听闻常有小股戎兵滋扰,恐怕府尹力有不逮。”
裴玉露神情莫名,温镜看出一些高深莫测的意思,只听他又道:“既只是滋扰,目的自然不在攻城。况且所谓戎兵,这是真是假么…”他神色微敛另起一个话头,“京畿六府,咸阳最靠西北,西北如今是谁的地界?安北都护府早越过了从前的区划,诸事都想过问。二公子您信么,陛下即便是遣禁卫军来接管咸阳,也不会再叫安北插手。”
您都这么说了我还能不信吗,大内禁卫军都抬出来了。温镜假作没当回事,笑言道:“禁卫军来管咸阳,皇城却要谁来管呢。”
裴玉露理所当然道:“自然是无名卫了。”
“无名卫?”温镜有耳闻,无名殿据传是今上一手培植的密探,家事国事朝堂事江湖事,事事可问,却又神秘非常,温镜不动声色试探,“无名,戍卫皇城的守军怎能没有名目,皇帝陛下想来另有主意。”
裴玉露神色不变,叹道:“他要是拿得定主意,想必今日之内就能等到圣旨。”
温镜一想,那也是,帝都到此不过百里,快马加鞭一天可不能跑个来回么。
此时楼中两人一站一坐,站的那位丰姿俊朗,小小一方庭院被他一身青袍临窗负手,愣是临出了三省一台九寺五监的架势,而温镜自认在这里头充其量只能打肿脸充个紫宸殿侍读,陪皇帝老儿悄摸读个闲书品个艳诗什么的。他便没发一言,等着看看咱们这位裴先生的高见会不会应验。
·
江城子
咸阳驰马惊苍雷,紫骝骓,翠翎麾。汉宫不见,百草竞折摧。渭水清白东逝去,兴亡事,又凭谁。
廖寞霜天不成归,冷茶灰,黄叶堆。相思无聊,红豆却相催。此夜长风从朔起,云与月,共裴回。
第二日温镜有些恍惚。
精神恍惚,十个人有八个是因为没有睡好,温镜就是八个之一,他昨晚没有睡好。他没睡好却并不是因为有什么烦心事,正相反,温镜昨日是难得的顺心——管事来报,他们家的白楠木终于被拉去咸福宫址,管事亲眼看着切削合度,去潮刨花,如今已经在台基下了地,铸立妥当。
这件事一了温镜就可以回去交差,若这还不算称心如意,那还有什么顺心事。
温镜没睡好,纯是因为他自己作死,大半夜的不睡觉瞎出去乱跑。
他只是想去看看孟谨安是真自己吊的还是别人帮着吊的。孟谨安这定远将军生前在咸阳落脚的地方还不如温镜住的院子齐整,就挨着县府的一座小院,只配有基本的中堂和东西两轩,院内连垂花门和园林山亭都没有。其实倒也便宜,温镜当时攀在近旁的一棵松树上静候打更人转过街角,心想地方小还不好,搜起来方便。
可他没想到昨晚上他一间屋子都没搜成。
当是时,温镜见外头街上无人,正待翻下树,冷不防眼角瞟见临近的松树枝子上枝叶颜色不大对。西北不比江北,江北的油松、赤松等生得枝叶繁茂,树冠浓密有的直可与阔叶树相媲美,而西北的樟子松、黑松无一例外都是稀疏针叶。大晚上的针叶什么颜色温镜当然看不清,但不该是泛着银光的颜色。
尤其一星半点的月色一映,那一团树枝子反射出的银色隽雅蕴藉,有些波光粼粼的意思。那是上好的缎纹织锦才有的成色,是银丝线细细拆成双股织成的暗纹,就织在——某个人玄色的氅袍上。
李沽雪没戴方巾,也不知在松树枝子上蹲了多久,见温镜终于注意到自己,无声地对他说:“早知你会来。”
彼时情景让温镜想起他们二人的初见,李沽雪也是这般蹲在松树枝子上,一蹲大半宿。
一直到早晨天光擦亮,温镜也不太明白为何近来总是有所思有所忆,那些原以为早该忘了的陈年旧事纷至沓来。或许是偶遇故人,又或许只是秋思难抑。昨夜里他又不由自主地相信了李沽雪。李沽雪说院中有陷阱重重,有重兵严阵以待,又说孟谨安确系自缢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