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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命大,他活了过来,而后,他这冒牌货鸠占鹊巢地享了兄弟阿姐十余年的手足温情。他怀疑就是这一晕,晕出了他大哥无限的愧疚和亲近,人前人后没一句正经、从不示弱的温钰,偶尔对着他这能漏几句心里话出来。

要说温家,温镜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大约是怕说多了几个小的伤心,温钰从不多言。小时候偶尔还能听见街坊几句议论,隔壁婶娘惯喜欢用“温贼”吓唬幺儿,常常挂在嘴边的即是:“你再顽劣,仔细温贼将你捉去卖与蛮子剥你的皮!”

温贼,与靺鞨蛮子脱不开干系的奸贼,将我四境将士的命亲手送出去的卖国贼。兄妹几个听见这话只能赔笑,万万不敢承认白玉温和居庸关那个温有任何关系。

温钰说过,外头的传闻不要信。温钥有时会红一红眼睛,说二弟弟你别听他们,咱们是好人家。后来又过了几年,外头也确实没了传闻,“温贼”已经过去太久,无论是罪过还是故事,人们都不再提起。

嗯,好人家。温镜猜测他们家从前必也是高门,武学世家,不然哪里养得出温钥的细皮嫩肉,又哪里教得出温钰的武功和一身的气派。哪怕十余年岁月蹉跎,温钰至今走到哪别人都还以为他是哪家的贵公子。

贵公子温钰如今只有名下区区两座酒楼——须知扬州这个地界,俗话怎么说的,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自古繁华之地,本朝又坐拥运河外港,富商云集,巨贾盈巷,两家小饭庄哪里就称得上“贵”,只勉强养得活一家子人罢了。

再有传世绝学,饭还是要吃的,当大侠也得吃饭。

一路逃难,甫一安顿下来,开始思考何以糊口,他们兄妹便决定开一间饭庄。一开始只靠着温钥一双巧手,温镜时不时脑子里蹦出来的新花样,还有温钰一肩挑的扁担,兄妹四个在这偌大的扬州城才勉强不再饿肚子。十余年经营,路边摊终于开成了食肆,一家开成了两家,白玉楼也算是城里的老字号了。就这,温镜白日里还要里里外外跑堂帮忙,比如眼下,给他姐砍砍竹子。

也是因为他不会干别的。掌厨他不行,温钥从前常常说他,别人是纸上谈兵,他是“纸上掂勺”,说起菜系菜谱一套一套的,真的掂起勺来两眼一抹黑。

算账他也不行,至今他也没搞懂算盘的原理。

有一年秋天,温钥生病,又正巧是月末收账的日子,温老大着急带着钥娘瞧病,叫温镜管几天的账。可是翻了天,温钥病愈回楼里一看账本,差点又给气得躺回屋里。

温镜和当时已经认字开蒙的三弟面面相觑,互相嫌弃得不行。锐哥儿大声道:“我都和二哥说了,酒坊的帐记错了,杏花天和兰亭香雪的数目记反了,他不听!他的算盘也打得不对,多给人家结了七两二钱银子!”

温镜想起那时他叫他幼弟训得一愣一愣的。

兄妹几个忙忙碌碌吵吵闹闹,却也平平安安,有时穿越而来的温镜会稍稍感到惶惑,是这些吵闹填满了他的孤单。人要知足,知足常乐;也要感恩,感恩是福。苦别大和尚的恩也是恩,温镜希望一家人长长久久,也希望这次法源寺能平安。他手中削着竹子,心里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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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宝璋湖:保彰湖,即现瘦西湖。

第4章 四·苍山险道袭阴平

子夜。

观音山白日里香火缭绕,僧人诵经声不绝于耳,偶有佛钟鸣声清越悠远,好像给这座山镀了一层金光,罩了一层金钟罩,百毒不侵,妖鬼退散。

夜间万籁俱寂,四野幢幢,这层“金光”就没那么灵。可见温镜修不了释家,他心中无佛。他白天老老实实砍了竹子,晚间还是不放心,上了山,这会儿靠在一处高崖岩石间隙,心里多少有些惴惴。

他第一恐高,第二还有点怕黑。

好在不远处能看见法源寺一星半点的火光,算是一点安慰。

其实日落时分早已经过去,一直没听见山上有什么异状,这会儿四下也安静得不像话,可褐色深衣的年轻刀客依然贴着石壁一动未动地守在这里。

不为别的,早前温镜不经意眼风一扫,瞧见法源寺院墙里头飘出一道影子。

真的是影子,那人轻功极佳,几乎快成一道虚影,身形一晃,落在不远处一棵松树上。这手功夫,温镜不做他想,必是苦别大师。那道影子就隐在不远处,仿佛就是他早起踩过的松树枝子,他这会儿飞出去就,怪尴尬的。罢了,温镜思忖,既然老方丈都不放心,要给徒子徒孙们守夜,这扬州七月夜里又不冷,陪着守一夜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