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也是,生前认识的人该死的都死光了,两个哥哥大概第二辈子都过了十多二十年。
我无声地叹了一声,跟着他们走出坟场,目送着他们进入马车,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七月半的夜晚,普渡拜拜(3)才结束,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不过京城的官道都空了出来,店铺也关闭以为鬼魂让路。街心每隔一段便有一个置满食物的香案,护城河中飘满了荷花水灯,以民间的说法来看,便是为散魂妖鬼们朝着黄泉路送行。
在活人看来,这十五圆月下的京城是座空城,有动静的只有阴冷风吹起的纸钱散香花瓣落叶。若他们能看见这个夜晚真实的模样,恐怕会吓得立刻变成我们的一员:不论是洒满月光的宽阔驿道,还是护城河上的石制大桥,甚至是精致华美的红楼房顶……都挤满了各式各样的鬼:水鬼、僵尸、煞神、冤魂、吊死鬼、无头鬼、双头鬼……还有那些和我一样方才还魂尚未定型的散魂野鬼们,那些从妖界赶来“赏景”的妖怪们,他们敲锣打鼓哭嚎哀歌,在空中飘,在地上爬,在街上跳,拖着断腿走路……进行着飨宴一般的盛大游行。
大红灯笼随风摇摆,桂花花香飘满京城。
落雪般的花瓣随风飞扬,擦过一个小小的卖画夜铺旁。画铺附近有一群妖鬼正在做交易,一群流浪汉看不见他们,若无其事地走过去围观画师画人。
当了七天的鬼,我对鬼的辨识能力已经上升了很多。哪怕是以人形出现的鬼,也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是活人。那女画师的阴气我从几米开外都能闻到。她摊铺上摆着文房四宝和质地不寻常的纸张,我料想那砚石上磨的实际是掺杂了墨的人血,而纸张则是新鲜的生人皮。再抬头看看她的脸,虽然漂亮,看上去却假的很,大抵是个画皮鬼,披了人皮来京城凑热闹。
坐在她摊铺面前等她画画的似乎是个人。
虽然他背对着我,但一点阴气都没有。挂在铺子上的昏黄灯光照下来,他一头长发如黑瀑布一样落在腰际,大红袍子勾勒出修长的身材,侧头露出的颈项与鼻梁雪白如玉。
看样子,是个年轻的美公子。
摊铺后方的河面上漂移着千万盏黄色的荷花灯,一如莹莹鬼火拥抱着京城的月圆之夜。
那些被重重花朵压弯的桂花树枝在风中抖了抖,抖落他满肩粉白的花瓣。风同时吹动了店铺上的油灯,那些灯影把他的大片黑发照得明晃晃的亮。
这么漂亮的皮囊,大概很快就会被那画皮鬼剥了做衣服穿。
这七天看到些许画皮鬼,他们大概是我在阴间最害怕的鬼种。他们没有人身,真身就是死后没有复原能力的尸体。除了投胎转世,只能任由死人皮下的尸首腐烂下去。因此,想不出门连同类都吓死,他们必须扒活人皮套身上,等过几天皮肤开始腐烂就把那层皮当破布一样扔掉,或者在上面画画补补让它看上去不这么烂。只要看着他们的皮相,再想象这皮底下是个怎样的模样,就觉得实在有点受不了。
这时,那美公子从座位上站起来,接过鬼画师的毛笔,在画上添了几笔。他画画的时候轻轻按住下滑的袖子,黑发流水一样布满红衣,露出来的手握着毛笔,手指修长而指节分明,美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我到底是个才死的人,光是想想这美公子很可能被剥皮就头皮发麻。所幸他不认识我,不怕被他发现自己是鬼。我化了人形走到他身后打算救他一命:
“这位公子,请问……”
那公子原本在蘸墨,此时转过头来看着我,略显愕然。
下面的情形有些不大对了。
我和他两个人对望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总之就是在某一段时间内都没人说话,直到鬼画师挥挥手道:
“花公子,你这画还要不要题字了?”
……
注释(2):俗传去世的祖先七月初被阎王释放半月,故有七月初接祖,七月半送祖习俗。
注释(3):七月十五日下午大拜拜。祭坛上各种牲礼及水果摆上几百盘,杀猪几十条甚或百多条,米谷整卡车,鱼山、内山耸立着,极尽铺张能事,与“做醮”相同。另请和尚或道士登坛作法诵经,引渡孤魂野鬼,回归天地,有时也上演钟旭道捉鬼等民间戏曲。
第四章 美人(一)
这花公子盯着我看多半是被吓着了,但我盯着他看实在是因为管不住眼睛。一直认为男人的外貌不重要,可皇帝老子阎王爷爷,他长成这样也太过分了吧!
“姑娘请稍等。”花公子把手中的画又挪了挪,提着毛笔在右下方上写了两行字:
美人望不见 逢面徒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