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泪流满面地拉住她的手不放,可外面士兵叫嚣得厉害,鼓声喧天,几乎要把叛军都吸引过来。她往外瞥了一眼,不经他同意,便当着李隆基的面假传诏敕,要了白绫,掀开车帘。诚然,外有宦官捧白绫跪在马前,但她还没走下车去,黑压压的军士人头便冲了过来。他们把她从马车中拽下来,当着李隆基的面,一个个冲上去行尽畜生之事。杨玉环都没有时间引决自裁,便受遍羞辱,死于乱军之中。但将士们恨她,才不管她是不是活的,该怎么糟蹋便怎么糟蹋。最后她死无全尸,连一块完整的丝帛也没有。确确实实是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李隆基捧着她零落的尸体,也确确实实是掩面救不得,血泪相和流。那一刻,马嵬坡上的槐花都开了,满地落红满树蝉,两棵槐树连成了夫妻树,结下连理枝。云碧天高,一对海燕栖于枝头,被人声惊散,又回高空飞成双。可惜万丈红尘中,只有李隆基一人的哭声。
这后面的事,也与白居易写的差不多: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第二个故事和第一个故事差别之大,让人有些扛不住。但令白居易印象最深的,却是最后一个差异:邢逸疏其人,从未有之。
羲岚一生中做过无数关于北落仙子的梦,诸多梦境拼拼凑凑起来,让她想起了前世大部分的记忆。战乱中花子箫出现,又告诉了她逸疏的苦衷、他们的误会,让她懊悔得五内俱裂,卧床数月。从始到终,她与逸疏只有过短暂心意相通的时光,从那以后,便永远地错过了。以为她神魂俱碎后,他痛苦万分,丧失了求生意志,耗仙元研制仙术,以己为容器,为仙界锻造了万把神器,而后仙元与魂魄俱毁,在神魔边戍战场中与世长辞。从那以后,世间徒有太微仙尊的记载,再无梦中人逸疏。
河泰确实存在。他初次与羲岚相遇,身边并无邢逸疏,不过是她发现了他的仙身,他和她聊了聊仙界的往事。
在第二个故事中,阿妮蛮也死了。但死之前,她并没有与河泰许下奈何桥之约,因为他们没有找到阿妮蛮的尸体。贼军养了一群羌狗,河泰在狗群中找到沾满血的玉镯,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些羌狗头部硕大,凶猛残暴,被饿了几天几夜,都是留着准备放到战场上用的,一个阿妮蛮被丢进去,自然连骨头都找不到。而且河泰知道,这个玉镯是阿妮蛮在酒肆初逢一位郎君之日,邀请他留宿,他作为□□爱的补偿礼。从那以后,阿妮蛮再也没有见过这位郎君,他却一直住在她的心里。自始至终,她都不知道有雨神郎君河泰这个人。最终河泰又回到了曲江池畔,衔着镯子,与天罚千年的孤独作伴,继续亲眼见证着千秋朝代的变迁。
在骊山想要杀杨玉环的人是羲岚。因为她从河泰那得知,杨玉环与李隆基的结合终究会害了大唐。她自我挣扎了一段时间,后察觉红颜祸水这一结论是谬论。若李隆基真心愿意大治天下,哪怕是孤鸾之命,也动摇不了他半分。因此,唐王朝的衰落不可避免,一个小小的杨玉环,不过是条□□。
与郭子仪解除婚约是真,却并非因为邢逸疏的介入,而是因为郭子仪生性风流,订亲之时便告诉羲岚,他会像战国孟尝君收纳食客那样纳妾,让她有许多姐妹相陪以排遣寂寞。她无法接受如此结果,与他和平道别,嫁给了一个性情豁朗的新晋进士,此后晚食当肉,安步当车,过着平淡的小日子。
总之,一切的美好,都只是羲岚笔下的画卷。是她画出了采石矶捞月而死的诗仙,是她画出了杨玉环远在东瀛的锦书思念,是她画出了阿妮蛮与河泰的奈何桥之约,是她画出了开元年间洛阳桃花下的仙人;是她画出了长安骏马上、曲江池畔的翩翩邢少师……她觉得人生苦短,犹如薤露,儿孙们长大会经历各式各样的不圆满,她只希望他们尚且年幼时,尽可能地给他们圆满。
午时,白居易离开曲江,骑马来到西市。是年,李纯皇帝以法度制裁藩镇,圆满了李氏江山的再度统一。帝京有辐辏车马,十丈红尘,距离鼎盛时代已过了近百年。儿时读过诸多关于昔日长安的名句,此刻都一一进入白居易的思绪:卢照龄眼中繁华的“南陌北堂连北里,五剧三条控三市”,王维笔下旧梦般的“云里帝城双凤阙,雨中春树万人家”,孟郊恣意洒脱的“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杜甫心中战乱哀愁的“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而最令他喜爱的一句,莫过于李白那一句“长相思,在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