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正巧低头看见郭子仪入院而来的身影,那一抹灰雨中的暗红让她脑中一白。然后,她耳朵里“嗡”了一声,想到一件事:是啊,当初是她捡到了那支神笔,在纸上画了仙人,一模一样的邢逸疏与桃源美景就出现在她的眼前!还有,邢逸疏对她承认过,当年山崖下的白骨是她的仙界故友子箫。而子箫见了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千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也就是说,距离羲岚离开仙界已过了至少一千年!子箫出现在大唐境内,能瞬间辨认出她的前身,又怎会不知太微仙尊的行踪?可是,他却说她是“负心丫头”。这说明了什么?邢逸疏说过数次,他的力量不足以往一成,这又说明了什么?
裴羲岚觉得头晕目眩,只捂着脑袋,冲下楼从马厩里骑了一匹马,从后门扬鞭奔腾而去。有人大声呼喊着“小娘子你你你你去哪里啊”,她也当没听见。
可是,她没能在邢逸疏家里找到他。少师府没人知道他去了何处,家丁只说他这几日鲜少用膳,日益消瘦,时常看文书至深夜,似有心事,今日一大早便没了影儿。裴羲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少师府,心想他们或许真的无缘,不知不觉便到了曲江。
密雨斜倾,雾锁宫殿。曲江之春是春中之最,此处曾有文人骚客的插柳送别,有霓旌飞扬的光影,有斗草宫女的笑声,有白马金勒的队列,有才人翻天仰射云的英姿,有如今昭阳殿第一人的承欢侍宴,也有她逸疏重逢在春日烟柳下的记忆……此时,往事已矣,只有画舫一叶,江水空流。鬓发已湿,裙摆浸入水中,裴羲岚只能望着眼前的风物,默默吞饮着难以言说的思念。
忽然,那画舫晃荡了一下。裴羲岚眨了眨眼,侧头眺望,看见里面探出一个绛紫色的身影。邢逸疏撑着伞,对里面的童仆说了几句话,正想到船头拿点什么,却看见了雨中的裴羲岚。他携伞下船,带着些责备的目光走过来,在离她一段距离处停下脚步。他眼神黯淡了一些,松开手,任伞悬浮在空中,施法把伞轻轻推出。油纸伞平移到她头上,他头上出现了冰雾仙术,挡住了雨水。他漠然道:“今日不是你的好日子么,为何会在此处?”
衰柳轻雨中,他的身影淡如云烟,而她双鬓花红,朱唇明艳,是这冷灰色天地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她笑了笑:“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邢逸疏蹙眉道:“什么?”
“你到底是谁。”
他怔了一下,神色未变:“你逃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便只是想来聊如此无聊的事?快回去,别耽搁了时辰。”
“你从前以各种理由把我推开,什么人仙殊途,什么世事难料,都不过是满口胡柴——前世的我根本根本不是凡人,你人仙殊什么途啊?而即便前世的我是仙,高高在上的太微仙尊,不还是照样爱了别的女人。不爱就是不爱,哪来这么多借口……”
她话未说完,他已打断道:“既然你知道,为何又要多此一言。”
“不,我也是今日才发现的。你把我推开,并不是因为你不爱我,而是因为你根本就不是太微仙尊。”
邢逸疏张想开口说点什么,但终究未再辩解,只是紧闭发白的嘴唇。接着,他头上的仙术被击坏了般溃散而去。斜飞的雨水淋湿了长发与华紫锦袍,在他的睫毛上留下一层绒白。他远远地看着她,面无表情道:“没错,我只是你用千丈幻毫画出的幻象。”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但真听他亲口承认,还是难免感到震惊。那支笔真的不是画什么就能召唤什么,而是画什么就会出现什么。但画出来的东西,本身未必是存在的。所以,眼前这人,不过是她凭借残留千年的记忆绘出的一幅画……
天长日暮,断鸿声远,曲江水流成了一片赤色的曲回肠。寒雨浮烟中,他的身形高挑却略显单薄,比云雾还淡,比烟柳还素,真如水墨一般,只是这曲江秋雨图中最美的一部分。他道:“幻象无情,亦不会爱。因此,不必再与我周旋,浪费大好光阴。”
她顿了顿,泪水在眼眶中打滚:“我不相信。你不接受我,是因为你认为我爱的是太微仙尊……对不对?”
“不是。”
“可是,我从一开始并没有前世的记忆,太微仙尊是什么人,我都是从你那里知道的。你误会我了,是不是?”
“不是。”
“那你为何要冷落我?难道因为你有前世的记忆,当时不喜欢我,现在也不会喜欢吗?还是说,你有了前世的记忆,这一遭下凡,你也跟太微仙尊一样,只是想要拯救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