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总要嫁人。她一生不过几十年,总不好一直这样等着你。”
“她不必等我。如果遇到合适的男子,她可以照样嫁人。五十年后,我再把她抢过来。”
不得不说,河泰的固执令裴羲岚无话可说,同时心中又略有感动。她看向邢逸疏。邢逸疏板着脸道:“河泰,你若坚持如此,我不会再阻止,但也休想我帮忙。”
“你不阻我,我已感恩戴德了。多谢仙尊,我走了!”河泰气势汹汹地又一次离开。
不久,雨又一次下大了,邢逸疏没有带伞,裴羲岚便把自己的油纸伞撑开,和他一起挡雨:“我记得你家离这里不远,我先陪你回去?”
“穿着男装,还真把自己当成男子了?”邢逸疏不屑地夺过她的伞,将之举高,往她的方向偏了偏,“我的马车在这条街的另一头,我送你回去。”
他们并肩在街上行走。烟雨满城,凫雁南飞。方才换上新衣的娘子们提着裙摆,担忧地踮脚走路。骑着马儿的全盛红颜子若有路过,或许带走一两个。一些店铺提前打烊,嬉闹的孩童却将这漫天秋雨视若无物。看着满街庸庸碌碌的行人,成双成对的璧人,看着长安娘子们韶华若春光,裴羲岚忽然意识到,历史上有那么多文人为女子之色留下辞赋,足见花月春风是何其令人怜惜。但是,真正可怜的,却是怜惜风月的人。司马相如前一刻才为陈皇后写下《长门赋》,卓文君后一刻便泪洒题书《白头吟》。随着十年流水,人恐如三月桃花,未免改色,又有几个男子会剥开皮相,真心爱着女子之德。她庆幸自己是个胡气的姑娘,比那些伤情女子更懂找生活乐子,却也难免为她们感到惋惜:“河泰还真令我感到意外。不计较年岁容貌而倾心于一人,大概也只有仙人了吧。”
“与仙无关,是河泰自己喜欢这样。”
“可其他神仙若是喜欢上凡人,那该如何是好?凡人总有一日会老去。”
“记得我跟你提过沧海之神与他遗孀的事么,他是最年轻的神尊,但还是比他的遗孀寿命长上千万倍,对他而言,三百年寿命的妻不过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便他不归元,二人也有难以克服的阻碍。”
三百年也能朝生暮死?那凡人这几十年的人生……裴羲岚目瞪口呆,搞了半天,在邢逸疏眼里,她连只虫都不如。她道:“那他俩便注定悲剧吗?”
“兴许还有缘在轮回中重见罢,谁知道。氏族不同,还是各自一家为妙。所以,除了河泰,寻常仙族也不会爱上凡人。凡人朝生暮死,仙有南山之寿。河水尽,不东流,如何结为夫妻?”
真不是错觉,在邢少师眼中,她就是只虫。裴羲岚眨了眨眼:“那是因为河泰的情况特殊,若不是无法幻化为人,他与阿妮蛮最少还能相处五十年。”
邢逸疏轻轻一笑:“五十年在你们听来很久,是么。可是对我们而言,不过薤上露水。当你见过日月轮换数以千计,还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爱上一个凡人么?”
“我听说很多仙人都是凡人修炼而成的。”
“没错,淮南华子期,齐人乐子长,都是羽化升仙的凡人。但一旦他们决意脱离凡世,便不会再与凡人有所瓜葛,包括他们的父母。人仙殊途,终无法成正果。”
她笑了笑:“奇了怪了,河泰明明告诉我,你娶了一个凡人爱妾,还与她恩爱有加,把你的正妻都冷落了。”
邢逸疏满目不可置信:“河泰把这些事都告诉你了?”
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通常与人闲谈时,她的习惯是点到即止,很少因为好奇打破砂锅问到底。她本想把话再圆回来,邢逸疏已望着远方,声音漠然:“这都是我的私事,与裴幕僚无关。”说罢朝河泰消失的方向离去。
裴羲岚只觉得心中微微刺痛。不知是为河泰,为阿妮蛮,还是为了自己心中一个刚被斩断又微不可闻的“或许可能”。
不过,她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整顿自己的心情。
是年,裴耀卿奄然离世。顶梁柱现已坍塌,裴家和杨家都很焦虑,把希望放在最后一人身上。裴羲岚看见杨玉环以泪洗面,忧伤却也不知为谁,逐渐明白了邢少师所言“人仙殊途”之含义。裴耀卿下葬那一天,她身披孝服,亲眼目睹不久前还骑马与自己调笑的叔叔身体变冷,亲眼目睹一代名臣终归尘土,家人们却忙着应对动荡的局势,连悲伤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唯一的感慨也确实是,人生有期,有如薤露。
天子是潮流带动者,不仅仅表现在他捧红的人身上,还表现在当朝的宗教、文学、称呼、风俗上。大唐开国以来,皇帝便多爱道教,李隆基更把这种热爱推到了顶峰,他给庄子娶个新名儿叫南华真人,文子为玄通真人,列子为冲虚真人,连抢个老婆都要叫太真道长。当朝诗人作诗也都喜欢写道教风,若在行文中不加点青鸟赤松、仙桃金灶、云君银台,都显得不够有腔调。因此,游仙诗大神李白最受宠,何足怪乎。除此之外,连诗人隐退江湖都要选择比较符合时兴品味的方式,也就是度为道士。天宝三年,贺知章隐退就选了这种禁欲的高品味方式。不过这之后两年,他就被杜甫无情地拆穿爱酗酒又影响市容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