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跶进入寝宫的时候,与愆那对视了一眼。
今天波旬遣退了除了愆那和阿伊跶之外的所有人, 殿中显得格外安静空旷, 荼白的纱帘在不知从何处潜入的幽风中魂灵般翻舞。
愆那的心脏剧烈跳动,看着阿伊跶走向波旬, 他竟有种想要阻止阿伊跶的冲动。他死死地攥着拳,理智一遍一遍告诉自己现在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更何况他原本就打算离开的不是吗?为何却觉得如此害怕,如此心慌?
波旬已经喝过安神的汤药, 在床榻上盘膝而坐,准备入定了。愆那看着他,忽然半跪下来, 微微仰着头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美艳中却还总是带着一分赤子般天真的容颜。他轻轻握住波旬的双手,那温柔缱绻的力道和温度, 另波旬微微诧异。
愆那道,“不要怕,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不知道这句话是说给波旬,还是说给自己。
波旬对他扬起一个只会对他露出的灿烂而单纯的笑容, 就算是在思维最混乱的时候,当他看到他的师父,还是只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来。就仿佛在师父面前,他是没有恐惧愤怒和悲伤的。
愆那不知自己何德何能,竟能被这样执拗而单纯地爱着。
而他却要放弃了。
波旬缓缓闭上眼睛,而阿伊跶则拿出了引魂铃,摇起阵阵熟悉的旋律。而在波旬开始进入阿伊跶织造的梦境之后,愆那拿出早已悄悄在床下准备好的用自己的血和朱砂调和而成的红色颜料,用笔蘸了,开始在波旬的床帐四周细细画下在拓片上看到过的元墟大阵第二重的阵型,只不过他将阵法反过来画,外层的画入内层,且连上下也要颠倒。他的手一直在颤抖,红色颜料也险些溅入法阵内破坏阵型。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希望阿伊跶成功……他无法想象,当颜非斩断了对自己的执念之后,会如何看待他。
匆忙完成法阵,却发觉床榻上的波旬似乎已经开始进入噩梦。他的眉头频频皱起,唇齿不停嗫嚅着愆那听不清楚的话语。而此时,阿伊跶也有了动作。他的双手在胸前连续结印,便是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的催动手势,不过也是反过来做的。愆那知道,最关键的一步要开始了。
阿伊跶的计划是,用一段放松而美好的记忆来放松波旬的戒心,再在他出其不意时催动元墟大阵第二重阵法。
忽然间,波旬身上神力爆发,发出一声骇人的嘶皞。愆那及时闪避到一根立柱之后才没有被那爆炸的真气灼伤,而阿伊跶在开始施术前便展开了金刚护法阵,所以暂时也无恙。但是波旬的情形与以往因梦魇失控时不太一样,他的面目狰狞骇人,尽是愤怒之相而不见恐惧。他的黑发和红衣在风中狂舞,眉心一团黑气愈发浓重。而阿伊跶那边也开始扰动,露出痛苦之色,嘴角竟溢出一丝血迹。
愆那感觉状况不对,一定是在梦境中出了问题!
他试图接近二人,可是波旬身上暴旋的神力愈发浓烈,刮到脸上火辣辣的疼,巨大的阻力令他寸步难行。此时殿外的守卫听到异动也冲了进来,可是也都无法靠近。只见阿伊跶面上的痛苦之色越来越明显,他的六只手臂宛如想要挣脱开什么一样在空中挥舞起来,身体也发出一阵阵的痉挛。
愆那从双手掌心的口中伸出触手,各自抓住了波旬的床柱来稳定自己的身体。他忍着皮肉燃烧的痛楚强行挪到波旬跟前,那些冲入的守卫看到他的皮肉不停被烧坏又迅速愈合的模样也都惊骇得不敢上前。每一次想要安抚失控的波旬都会弄得遍体鳞伤,愆那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可是这一次疼得分外厉害。
”颜非!你在干什么!快放开阿伊跶!”
看阿伊跶的表现和颜非的表情,愆那隐约猜到,梦境中的颜非不知为何察觉到了什么,所以将阿伊跶锁死在他自己的梦境里。此时的波旬急躁易怒,在梦里还不知道会对阿伊跶做出什么来,严刑逼供都是有可能的。愆那用力摇晃波旬的身体,在他耳边大声呼唤,可是都没有用。颜非面露杀机,如浴火修罗一般骇人。
愆那无法可想,于是抓住阿伊跶的引魂铃,用斩业剑划开自己和波旬的手掌,将伤口牢牢贴在一起,开始吟念共情术的咒文。
可是奇怪的是,这一次共情术竟没有能发挥作用……
之前每一次都能成功的……甚至就连当波旬深陷紫微上帝的无尽精神炼狱中时也能同他呼应。可是这一次怎么……
愆那的心向下沉,难道阵法已经起作用了?
如果起了作用,波旬的梦魇应该便已经解开了,可为什么他还不能控制自己的愤怒?
愆那怀疑,波旬听得到自己的声音,但是他选择不加理会。这样的猜测,令他整个人明明被烈火烧灼着,心肺却如三九寒冬般冰凉。他担心再这样下去会将阿伊跶害死。
“波旬!你给我醒过来!”愆那甚至在波旬脸上扇了一巴掌,面露凶恶鬼相,扯着波旬的衣领恶狠狠地说,“你若再不醒来,我便毁了你的六道归一阵。我毁过一次,这一次自然也可以!”
这句话总算有了效果。骤然间,所有暴旋额真气都消散了,寝殿之内一片狼藉,而阿伊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趴伏在地上,劫后余生一般粗重地喘息着。愆那忙过去扶住他,低声问,“你怎么样?我这就让他们去找阿须云。”
阿伊跶摇摇头,苦笑道,“我进行到一半,被他发现了。大概这次是真的把他激怒了,他把我关进了我自己的噩梦里。”
愆那转头,却见床榻上的波旬已然平静下来,黑发散开了,长长地迤逦在身后,那冷玉一般的面容,却平静到令人不安。他缓缓睁开眼睛,一双漆黑的眼眸,却隐约仍然能看到一丝代表着疯狂的红色,只是已经大副减淡,几乎看不见,而且被一种更加阴沉的东西牢牢压抑在暗潮汹涌的海面之下了。他环视四周,视线凝固在地面上愆那摩罗画好的法阵之上。
而后,波旬用一种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的表情看向愆那摩罗。
“刚才在梦里,我已经盘问清楚了。”波旬用一种僵直的、隔绝了一切感情的干平声音说道,“是你让他做的。你想要借着这个机会,借着我放下戒心让他随意进入我意识深处的机会,剥离我对你的感情。”
愆那无法反驳,因为那确实是他的要求。
而且看起来,这个方法确实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