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次,他意识到,如果师父选择离开他,他根本没办法阻止。师父随时都有可能离开他,去一个他永远也找不到他的地方。
或许师父讨厌他了,毕竟样了他五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不懂事,乱发脾气,谁会喜欢他呢?或许师父在地狱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红无常了,或许他们此时正开心地在地狱里一起生活,或许师父已经忘记自己了。
少年的颜非一想到这种种对于当时的他来说非常有可能的情境,就觉得心如刀绞。他后悔,后悔极了。他真的不应该对师父发脾气的。他不知道在他那个年纪,有一些叛逆的行为是非常正常的事,他只知道他日复一日祈祷,如果师父回来,他绝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然后有一天,师父真的回来了。
他不知道颜非在那一刻有种筋疲力竭到想要软倒的冲动,有种溺水到将近死亡的人终于喘出一口气的得救感觉。
自那以后,颜非在师父面前永远都是笑着的,懂事的,不多提任何要求的。他将自己所有的阴暗情绪都压在心底,用几重重锁全部锁死。那是一块剧毒的区域,会令他的师父瞠目甚至厌恶的区域。
而现在,他终于有了足够的力量,不仅可以跟上师父的脚步,更可以保护师父了。可是师父却再一次不要他了。
而他,不打算再委屈求全下去。他要愆那摩罗,要完完全全地拥有他。就算他不会原谅自己,不会像以前那般看待自己,他也不在乎。他只知道他绝不要放他走,宁愿两个人一起毁灭,也不要放手。
反正众生称他为天魔,不做点邪恶之事,又怎么对得起这称呼?
他于是站起身,来到愆那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你当真不想活了?”
愆那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腔微微起伏,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死了。
“既然如此,如果我出现在青莲地狱,将天庭怒火引下来把你的族人烧个干净,你大概也不在乎了?”
愆那猛然睁开眼睛,似有几分不敢置信般瞪着他。
颜非微微勾起嘴角,他从未用这种表情对师父说过话,但此时此刻看着愆那眼中燃烧的愤怒,他竟然觉得十分畅快,“还有那个叫阿黎多的摩耶鬼,他好像被阿须云捉去了,只要我想,随时可以像捏死一只臭虫一样捏死他。你意下如何?”
愆那张开干裂的嘴唇,用沙哑的声音说,“你不会的。”
“我不会?”颜非蹲下身来,故意用一种轻佻的姿态捏着愆那的下颚抬起来,“你也说了,我是第六天魔王,不是你的徒弟颜非了,你怎么知道我不会?”
愆那想要打开他的手,可是颜非的手却像是钢铁一样坚定,他根本无法撼动,“就算是波旬,也没有滥杀过无辜。”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已经死过一次,明白了很多事。有时候越是善良懂事,就越没办法得到自己想要的。倒还不如痛痛快快肆意妄为一番,死也死个痛快。”颜非越凑越近,明明是和以前相同的面容,不知为何却给愆那一股沉重的威压感,令他本能地想要瑟缩。
从前波旬还是波旬的时候,愆那从未正面面对过这个神明,没有体会过他的强大和可怕。
“我知道你们青鳞鬼就算不吃不喝,也还能存活很长一段时间。或许你能活到看到青莲地狱在离恨天之火中燃烧的样子。想来看着那些万年坚冰融化沸腾,应该也是一番很美的景象。”
愆那咬牙怒道,“你到底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很简单,我要你属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颜非冷冷地说,“不准再做任何伤害自己的事,不准拒绝我的要求。”
愆那冷笑,“你要我做你的奴隶?”
颜非竟然点头道,“没错。”
“你疯了。”
“反正你也不想活了,又何必在乎什么会发生在你身上?”颜非此刻离得他那么近,他的嘴唇每动一下,都会擦过愆那的唇瓣,无比的暧昧,无比的诱惑。愆那却不为所动,甚至连气息都屏住了。颜非定定地凝视着他的双唇,忽然如兽一般狠狠咬了下去。愆那用力挣扎,双手用尽全力推着他的肩膀。可是颜非的身体岿然不动,双臂将他困在墙壁和颜非的身体中间。
愆那恍然觉得自己要被吞噬了,他拼命向着在唇齿间翻搅的舌咬下去。獠牙刺进肉里,颜非感觉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他接受了这种疼,甚至怀念这种与愆那亲密接触的感觉。他仍旧贪婪地吻着愆那,浓烈且带着血液的腥味。
两人正相持不下,忽然空气中有某种气氛悄然改变了。一种深沉的阴冷从地底蔓延上来,骤然间四下的一切都变得比之前更加沉重森然。颜非放开愆那,轻轻叹了一声,用拇指抹掉愆那唇边的血痕。
“真是不得安宁。”他低声呢喃着,起身化作一道红光,飞出旧神宫殿去。
殿外早已是另一番景象,那漫天的彼岸花海上拢上一层深蓝色的浓雾,暗淡却雄浑的肃穆气息悄无声息地吞噬了一切。雾气中一道高大深沉的黑色身影依稀可辨,如雕像一般岿然不动。
颜非身上绽放出骄阳般热烈的光芒,利剑一般撕裂那透着死亡之气的暗沉。他微微扬起头,从容中带着一丝骄傲,走向浓雾中的黑影。他每走一步,那些深沉的雾气便退却一分,渐渐地那黑色身影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若说女魃身上散发着的是凶残的毁灭和死亡之气,这个神明身上弥散的,却是从宇宙之初便已存在的虚无。亘古而冷酷,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他的肤色黝黑,面容却惊人地俊美,一席玄色金纹的华美神袍严严实实地包裹着那高大而端严的身体。那双带着一丝邪气的红色眼瞳如暗夜中的冥灯,似乎冷漠,又似乎带着无尽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