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旬有些狼狈地想要开口拒绝,可是一张嘴那块肉就被硬生生塞到他嘴里。他差点被那股浓重的腥味和脂肪的油脂呛到。
自从诞生起就不太需要食物、就算吃东西也是吃仙果灵丹喝露水花蜜的第六天天主哪里吃过这么重口味的东西,脸皱成了一团。费力地咀嚼几下便囫囵吞下去,用一言难尽的表情问,“你给我吃了什么东西!”
“糜虫肉。很多脂肪,能帮你恢复体力。”仍旧是非常暴躁的语气。
糜虫……他见过糜虫,那种地狱沟渠中群生的、巨大的、恶心的、全身脂肪颤颤巍巍的蠕虫……胃里翻江倒海,酸苦的胃液涌到喉头,被他硬生生咽了下去。
青无常一瞬间又变得凶恶起来,露出两颗尖锐的獠牙,“从现在开始,是我问你问题,我没问你的时候,你给我闭嘴。”
波旬有些讷讷地点点头,认真地回答着青无常的所有“审问”。但是显然他的回答并没能使对方满意。
愆那和梦境中见到的样子似乎有些不一样,梦中的他就算在最悲伤的时刻,眼睛里仍然有某种生动的流光。可是此时见到的愆那摩罗眼睛里只有一片寂静蔓延的空洞,好像少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就算是那份暴躁也没了梦里的生动气息,变得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苍白的伪装,用来掩盖某种苟延残喘。
愆那告诉他,他想要找到波旬,杀死他。他的眼睛里在那一瞬终于燃烧起了什么炙热的东西……仇恨,无边无际的仇恨。
波旬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捏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愆那摩罗这么恨他,他不知道那个梦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这个青无常到底是什么关系?
但很快他便开始明白了。
明白了那个梦并不是他的梦,而是另一个生灵为了他而消逝前最后的执念,另一个鲜活的生命完整而残酷的一生。那个寻香鬼是他众多的追随者之一,他甚至不记得和他说过几句话。而面前这个青鳞鬼在此之前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天庭的爪牙之一,不愿意去为了自己的未来抗争的胆小鬼之一,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如果阿须云没有布下元墟大阵,他根本不会知道愆那摩罗是谁。
可是现在他知道了,知道了太多太多。
他看到过愆那的所有样子。阴沉的、戒备的、发怒的、烦躁的、开心的、单纯的、幸福的、温柔的……各种各样的时候,各种各样的表情。他也看过了愆那摩罗每一世悲惨的转生,他的心也跟着希瓦摩罗一起碎裂过、愤怒过、无奈过、绝望过……他体会了天人永远也不可能体会到的那些炙热生动到令人疯狂的情绪,而由于极度虚弱中他失去了灵魂的壁垒,令他如一张空白的纸一样瞬间就被所有的这些浓墨重彩的感情玷染。
他夺去了愆那摩罗的红无常,夺去了一个那样深沉地爱着愆那的爱人。
他没想过他做的事会给那些他想要拯救的人带来这么多的痛苦,他不过是希望,所有像自己母亲一样堕入地狱的生灵都有机会得到解脱而已……
他从未想过要伤害像愆那这样的鬼……
愧疚如同滚烫的热油一般淹煎着他的心脏。有好多次,他甚至想要告诉愆那,他最恨的波旬就在他面前。
可是他终究是个懦夫……
愆那虽然憎恨波旬,对于追随波旬的其他人却似乎并没有那般憎恶。相反,他甚至对自己十分照顾,就算态度不好,但是却将那毛皮让给自己,而且似乎并不打算将自己交给酆都。
他不明白愆那为什么要帮他?但是回想梦中看到的一切,他又觉得这般理所当然。
愆那从来就不是一个残酷的生灵。他本性善良。
他本该是个天人……
一霎那,波旬完全理解了希瓦的痛苦。他明明那样深地爱着这个被因缘际会推入地狱的单纯灵魂,可是他自己却是那双将挚爱推入地狱的手。如果是波旬自己,恐怕也永远无法原谅自己。那种愧疚,足以毁灭任何强大的灵魂。
而波旬自己又何尝不是正在被愧疚吞噬?
愆那带着他慢慢地离开了冰花森林,开始跋涉过一片一望无际的冰原。他明明可以就将自己扔在这里,这就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可是愆那为了能够帮助他逃离地狱,甚至不愿意使用任何法术,怕引来其他的青红无常。和愆那待在一起的时间越多,他便愈发难过。梦中见过的曾经那个生机勃勃的愆那,现在却已经如一个空壳一般,似乎不知道寒冷也不知道疼痛。可就算已经这样痛苦了,他还是愿意帮助自己这个地方阵营的天人……
而最令他震撼的,是当愆那见他实在走不动了,主动将他背了起来的瞬间。
他知道鬼在接触天人的时候有多么痛苦,每一寸的皮肤接触都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在烫烧。他曾经努力地想要消除这种痛苦,但是现在涅槃塔和六道归一阵都被毁了,所以鬼又再一次开始惧怕接触天人。明明应该是最剧烈的痛楚,愆那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好似他早已习惯世间所有的伤痛了。明明皮肤都已经开始生出燎泡渗出血来,他还是拒绝放下自己。
波旬一生中从未被人背过。
就算是小时候,母神也没有背过他,甚至很少将他抱起来。他习惯了强大,习惯了高高在上,不知道原来被一个坚强宽广的肩膀保护着,是这样一种奇异的感觉。
他知道有很多很多生灵被他吸引,为了他而战为了他而死。但是在他如此脆弱的时刻,在他失去了所有光芒和力量的时刻,在他变得一无所有比一般的天人还不如的时刻,他不确定那些曾经被他吸引的灵魂是否还会相信他追随他。
但是这个青无常却愿意忍受着炮烙之刑般的痛楚来帮他、照顾他……为他搜寻食物甚至费尽心思将食物弄熟,周全地保持着他身体的温暖。
除了他母神以外,还从未有谁对他这样温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