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那不是颜非, 是波旬。
愆那想要怒吼,想要厮杀, 想要捏碎那可恶神明的头颅。可是一旦想到那神明和颜非根本难分彼此,又觉得一腔浓烈如血的恨无处安放。他死死地盯着那和他对视的红衣人,渐渐觉得喉中腥甜,血气上涌,随时都要溢出唇角。他咬紧牙关,将血咽下去,他不想再让这个夺走他一切的神明看笑话。
颜非终于开口道,“我锁住你,是怕你醒过来太激动,伤到自己。也怕你根本不听我解释就逃跑了。”
愆那笑了,笑得支离破碎。他的每一声充满痛苦的笑都像千万颗刺入颜非心口的铁钉,无情地切割着他的灵魂。
“我一个小小青鳞鬼,何德何能,让神君如此看重?”
颜非闭上了眼睛,低声说,“难道一条命魂就那么重要么?我明明还是颜……”
“住口!!!”愆那怒喝道,声音震得地面也几乎颤抖。
片刻的静默,如黑暗的死水渐渐凝固。
愆那幽幽说道,“我捡到颜非的时候他只有八岁,明明已经见过了人间最丑陋黑暗的一面,却还是可以保有内心的善良和天真。他被打得浑身是血,可是眼神还是那样倔强,就算死也不愿意求饶。他跟着我风餐露宿居无定所,吃了再多的苦都没有抱怨过,我给不了他其他同样年纪的孩子应该拥有的安定幸福,可他却还是全心全意地依赖我。他每一次看见我都会笑,他的笑很可爱,我只要看见就拒绝不了。他有时候不听话,很淘气,喜欢讨价还价,做事冲动没耐心,偶尔还说谎,可是他做一切都是为了和我在一起,为了让我开心。他说他要当我的红无常,我一开始以为他不过是一时好奇。可是那么多年,他一直在默默努力着,努力地接近我的世界。就算被我抛弃了,被我伤害了,也像是没有受过伤一样倔强地跑回来。他或许并不强大,而且十分鲁莽,可是他是我的颜非,是那个不顾一切也要和我在一起的颜非,是那个愿意为了最卑微的人和鬼冒险的颜非。”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把这些话说出口,他一直都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可是现在,面对着已经不是颜非的颜非,他终于将这十多年来的点滴都凝聚在一字一字之中。他的眼眶发热发红,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他终究忍住了,深深吸气,尖锐的爪子刺入掌心。
“而波旬,曾经高高在上的第六天天主,数百劫一见的强大神明。发誓要拯救地狱众生,让六道融为一体,彻底改写善恶尊卑的秩序。为了他的理想,所谓的自由而广大的世界,任何牺牲都是理所应当的。如果死一个人可以救一百个人,那么这个人就是该死。他连为他牺牲的人尚且不在乎,更何况我这个不值一提的地狱鬼差?”
愆那的脸上弥漫着浓浓的厌恶,獠牙也漏了出来,“所以,你有什么资格,说你和颜非是一样的?”
面对着愆那声声句句的控诉,颜非转头,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呼吸,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然后他再次转过身,望向愆那。
“可是没有我,颜非又怎么会对你有那么强的执念?你难道没有好奇过,为何颜非就算下地狱也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愆那冷笑,“难道你还想说是你?你我连面都没有见过!”
“见过。”颜非从阴影中走出,暗沉的光线在他眼中搅出粼粼波光。他脸上的表情是愆那不曾见过的莫测,“只不过你把我忘记了。”
愆那皱眉,但见颜非接近自己,便已经戒备起来。他握紧手中斩业剑,身上燃起烈烈青焰,“我没有见过你!”他大喊着,一剑刺去。
颜非身上散发出明盛光华,如堕入寂暗深潭的九天银河,瞬间照亮了整个巨大的废弃宫殿。在这样的光明前,任何污秽的恶鬼都无法动弹,但愆那奇异地并未感觉到被圣光灼烧的痛苦,只不过感觉全身力气都被某种压倒性的强势能量吸收碾压。
再一次,他感觉到了颜非和波旬的不同。曾经的他何须在颜非面前如此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他一直都是颜非追逐的目标,是他仰视的师父,就算进来他们两个的关系在颜非的坚持下产生了质的改变,颜非对他的尊敬也没有片刻消减。
可是现在,在这个有着颜非皮囊的神明面前,他不过就是个随时可以被牵制被压抑被禁言的小小恶鬼。甚至只要他想,自己随时可以被他抹去。
他眼睁睁看着颜非拨开那早已无力的斩业剑,将一只手的掌心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瞬间,记忆如洪流,倒灌入他的脑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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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之前,虚无之境。
颜非在选择接受命魂、并且撞向非想石的那一刻,感受到的是极度的痛。
一寸一寸、钻心蚀骨的痛。仿佛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被硬生生撕裂,绞成碎片血沫。他感到自己的大脑被彻底打散,连意识也被硬生生扯了出来,无依无靠,脆弱而不堪一击地漂浮在天地间。然后,他被焚烧,被滚烫的火焰从内到外燃烧。他想要尖叫,疼得想要满地乱滚,可是他的身体在哪里?无穷无尽的痛苦中,只有一个念头支撑着他不去放弃——复仇。
他记得柳玉生告诉他的话,如果他有任何一丝抗拒,便会魂飞魄散,回归虚无。如果他死了,那些曾经欺负过他师父的天人、那些拆散了他们的畜生,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不论他师父在无数次转生中受尽了多少苦楚,不论他们这些小小的鬼差为了能够平静的活下去要出生入死多少次,不论他多么努力地想要和师父在一起,都将化为尘土,再也不会有人在意,再也不会有人记住那些挣扎和渴望,那些一个个相依偎的夜晚,那一首师父哼唱给他的歌……
他不想让师父就此消亡,至少要有一人记住,永远地记住。
这寰宇间,有过一个那样温柔的青鳞鬼。
为着这个愿望,他痛苦地嘶喊着,舒展开自己的一切。任由那炙热的东西焚烧自己,吞噬自己,将他的意识也撕成碎片。他拥抱那种超越感知的痛,那种存在本身的痛,只要一想这样的痛或许是师父经年累月在地狱和人间的轮替中承受的万分之一,他便能够接受。
然后,所有痛苦忽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