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的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叶影, 在清晨细细的带着露水香味的风里散漫地摇晃着。淡金色的阳光穿过枝叶的缝隙,如细雨一般撒在他的脸上, 那种温和轻柔的暖意,令他舒适到想要叹息。
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那种无时无刻不在他血脉中燃烧着的熔岩般的炙热不见了, 那不总是烫烧着他脖子上一圈皮肤的可怕热度也不见了。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没有任何不适的感觉, 这种久违的轻松感令他难以置信, 他伸出手去摸自己的喉咙,鬼体的手透过人身落在他青色的正在愈合的喉咙上, 发现已经没有了项圈的踪影。
发生了什么?
他最后的记忆是光,无穷无尽的光明。他知道那光明可能会将他烧到灰飞烟灭, 但是他不在乎。颜非就在那道光里,他知道。
于是他冲了过去, 被那铺天盖地的热浪吞噬。他感觉全身都在燃烧,不论皮肤、肌肉还是内脏。他最后的记忆是大喊着颜非的名字。
然后便是现在了。
他撑着身体坐起来,发现自己的头枕在一根蜿蜒在地面上的树根上。身后是一颗巨大的榕树, 如伞盖般的枝叶散下丝丝缕缕的阴凉,一些如破损的纱布一般的气根从树枝上垂落, 宛如片片轻盈的帷幕。他身下生着青绿色的苔藓,柔软而洁净, 旁边沧桑的布满结块的木头上生着一片片的灵芝,开着淡紫色牵牛花的藤蔓缠绕在树上, 引来几只采蜜的蜜蜂蝴蝶。
这是哪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发现自己披着一件红色的外袍,里面竟然□□。不过他身上留下的那些经年累月的伤痕全都不见了,只剩下完好的皮肤覆盖着强健的肌肉。
是在做梦吗?
正疑惑间,忽然听到那如蜜一般甜又如春雨般清越的声音唤他,“师父!”
檀阳子浑身一震,猛然将头转向右边。便见颜非穿着单衣,双手捧着一片芭蕉叶跑了过来。阳光落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和那双明媚逼人的眼瞳中,仿佛成了某种鎏金的液体荡漾不休。他忽然意识到,原来颜非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已经成了一个如此美丽的男人。就算穿着破旧的棉布单衣,就算头发散乱额角还浮着一层薄汗,也没办法遮掩他那浑然天成的惊世华美和从骨子里透出的魔魅之气。
“颜非……”檀阳子呢喃着,惊觉自己的声音那样干涩沙哑,颤抖得厉害,仿佛已经一百多年没有开过口一样。
“师父你终于醒了!”颜非兴奋地跑到他面前,过程中还险些被一根突出地面的树根绊倒。他跪坐在檀阳子面前,将那盛满水的芭蕉叶凑过来,“师父,喝口水吧!”
檀阳子有些讷讷的,整个人如在梦中。他就着颜非的手张开口,饮下那流入口中的清泉。泉水清冽甘甜,如久旱后等来的甘霖浸润过他干涸冒火的喉咙。他贪婪地饮着,将所有的水都饮下,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被埋葬入大地一般的身体一点点复苏。他的脸颊开始渐渐透出红晕,麦色皮肤散发着健康的光泽。
颜非看到师父身上潜移默化的变化,眼中的光芒愈发温柔,嘴角也微微提起。
喝光了所有的水,檀阳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终于抬起眼睛望向颜非。他伸出手,手指微微颤抖,像是不敢确定似的,去碰触颜非的面颊。
颜非则一把抓住他的手,将那大而温暖的,生着茧子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用自己脸颊的皮肤轻轻蹭着,如猫一般闭上了眼睛。
“我在做梦么?”檀阳子轻声问。
“没有师父,我真的在这儿。”颜非睁开眼睛,慢慢把檀阳子的手指移到自己的嘴唇中间,用牙齿轻轻咬了一下,“你看,会疼,所以不是梦。”
檀阳子感到心跳在一点一点加快,脸颊上的红晕更深,有什么湿润的东西迅速充满眼眶。他稳住自己,喉咙梗塞,但还是努力不想让激荡的情绪令自己失控。他深深呼吸,让自己稍稍冷静,问道,“发生了什么?我们在哪里?”
“师父你救了我,然后你那个叫阿黎多的摩耶鬼用他手里那个法宝帮我们逃了出来。”
“我救了你?”
“嗯。”颜非一头栽入檀阳子怀中,紧紧地用手环住檀阳子的腰身,头就枕在他的胸膛上,低声道,“最后关头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所以……我放弃了。我没有和命魂融合。”
所以……他成功了?他成功地留下了他的颜非?
檀阳子心中一紧,没有说话。
没有和命魂融合的颜非,便仍然只是一个残缺的、没有过去也没有来生的、不人不鬼的存在。自己这样做,真的对么?
不过是自私地……想要留住他……
而且……为什么感觉这么不真实?这么……不踏实?
“师父,你知道吗?我以为你死了。我亲眼看到那个天神的法器刺进你的胸膛,我以为我彻底失去你了。所以我才……都怪我……我没有认出那是阿须云的诡计,没有认出那不是真的你……我总是认不出你……是我害你受苦了……受了那么多苦……”颜非用有些哽咽的声音呢喃着,仰起头,一双黑黝黝的带着一丝水光的眸子哀伤地看向檀阳子,“你别生我的气好吗?”
愆那叹了一声。颜非这一眼,另那些在摄魂珠中生不如死的日子都变得不足挂齿。他紧紧地环住颜非的肩膀,用有些干涩隐忍的声音说,“回来就好……”
眼泪终于还是滑出眼眶,落在颜非的黑发中。颜非感觉到了那点湿热,却也知道师父不想让自己看到他流泪的样子,所以没有抬头,只是静静聆听着师父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