愆那靠在那面透明的墙上,于无尽黑暗中,颓唐地坐着。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坐了多久,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只知道,颜非已经走了。
走了,留下他一个了。
无边黑暗里,绝对的寂静中,思绪不受控制的纷乱,就算宁心咒也没有用。
十多年来,颜非从小到大的一点一滴,仿若走马灯般川流不息地闪过他眼前。他遇见颜非前他讨厌小孩,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带着一个八岁的孩子风餐露宿。他手忙脚乱,什么都不会,不知道小孩想要什么、需要什么,尤其是颜非那样童年不幸受过创伤的孩子更加脆弱,马虎不得。现在想想,自己那时候胆子真是大的不行。
可竟然,也就这样一点一点把颜非养大了。早就习惯了身边有个天真好奇的红色身影,习惯了颜非对他露出的灿烂笑容,习惯了那孩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越来越炙热的眼神和对他越来越强的独占欲。太习惯了,以至于就算想象失去的时刻,也那么不真实。
现在,这种恐惧才终于变得真切了。
真切得像是一直蛰伏在他心里的恶魔。
他不过是想要和颜非安静地生活而已,为什么不能给他?
他的前生、他的每一次转世……每一次每一次,都太苦了。他从不被人喜爱,就算是幸运遇上了可以相依相偎的人,最后也一定会失去。就连希瓦摩罗那样他原本以为就如鱼属于大海鸟属于天空那般紧密的关系,最后也还是灰飞烟灭了。他踽踽独行千余年,到最后孑然一身,什么也没有。
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有一个颜非,一个只要他其他什么都不要的颜非。
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给他?为什么就不能让他幸福,哪怕一次?
就算他前生确实罪恶滔天,这千余年不间断的炼狱折磨,也该够了吧?
恨……一次次转生那前十八年中尝过的一切苦楚仇恨、一层一层叠摞累积,宛如万年没有人进入过的古老森林中被落叶一层层掩埋的腐烂尸体和肮脏蛆虫。如今,终于孕育出了一朵黑色而危险的恨之花。他想要咆哮,想要饮血,想一口咬断所有那些夺去他幸福的人的喉咙。
他越是憎恨,脖颈上的项圈就愈发炙热。仙家圣物,对于一切负面阴暗的东西都太敏|感,它不允许除了白色以外的一切色彩,不允许除了正面情绪以外的一切情绪,不能接受任何理由、任何复杂的东西,只能看到光明和美好。它吞噬着愆那摩罗的血肉和力量,一点一点将他逼向疯狂和死亡。
难道要死在这珠子里了吗?愆那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124章 蓬莱岛 (8)
颜非又回到了那片分不清是大地还是天空的空旷世界, 在他面前, 被重重法阵束缚的巨石沉默地望着他,明明是没有生命的, 却弥散着某种宿命般的冷酷和威严。颜非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能动弹,像是被无形的锁链蹭蹭束缚, 无尽的烦躁和焦灼如炽燃的柴薪烧在他的五脏六腑之间, 不间断地催逼着。
他需要过去,他需要越过那些法阵, 去触碰那顽石。那种最原始的召唤, 就如同那股引领着鱼儿们即便冒着搁浅死亡的惨烈危险也要不顾一切回游的本能,如同大雁们不眠不休即使迷路枉死也要进行的迁徙本能, 如同工蜂宁愿牺牲生命也要保护蜂巢蜂后即使她们自己并不能留下任何后代的本能。无缘由的、无理性的、无头绪的强大力量催促着他,要他去打碎那块顽石。
可是他抗拒着。他不能去打破那块石头, 也不想去打破那块石头。若是那样做了,他想要的幸福就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那巨石与他对峙着, 似乎有些寂寞,有些哀伤。似乎在控诉,为何他放弃了。
仿佛在问他:你忘记了你的责任、你的使命了么?
颜非想要大吼, 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凭什么要他去承受那些莫名其妙加在他头上的东西?
可是, 就算没有这块石头,他真的能获得幸福吗……
他真的有能力, 抚平师父过往那些一层一层叠加的深刻伤口,给予师父幸福吗?
他甚至连自保的力量都没有。莫说是天兵, 在稍微强大一点的青红无常面前,他也像是一个小孩一样束手无策。他的身份如今已经被天庭知晓,而天庭是六道的掌管者,他们就算逃,又能逃到哪里去?
而且……若是师父一旦知道他的身世……
他打了个冷战,抗拒愈发强烈。那巨石似乎也焦躁起来,那些被铭刻在石身上的字符闪烁得越渐仓促,光也越来越强。而地上那一圈圈复杂的阵型倏忽开始轮转,这在之前还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伴随着法阵的异动,那种弥漫在天地间的寂静也渐渐被打破,不知从何处来的风掀起颜非的长发和衣袍,丝丝凉意透过毛孔沁入骨髓。原本明澈的天空渐渐被低垂的云团填满,一层层威压下来,另那镜子一般的大地也变得一样晦暗,充满未知的险恶气息。
风撕扯着颜非的皮肤,宛如有刀子在切割般疼痛。之前喝下执念酒之后的记忆也再一次在脑中铺陈开来,越想,细节越多,由那些碎片似乎又牵扯出了更多的碎片。他不想去回忆,又无法控制自己的想法,任其横冲直撞。他头脑中剧痛不已,好似有烙铁在灼烧,又仿佛有铜锤在敲砸。
好痛苦……颜非想要吼叫,却发不出声音。他全身都在冒汗,汗水浸湿了红衣。他感觉自己在与什么战斗,可又看不到敌人在哪里。种种煎熬的感觉几乎要将他逼疯了。他感到身体中有什么原本相容的东西正在一点点分崩离析,仿佛身体即将从内里被无形的力量撕裂开来。
他全身猛然一阵颤抖,挣开了眼睛。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四下一片安静,只有某种邈远沉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的幽暗里传来。
他们仍然在水下,躲藏在神龟足下的那些气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