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裕看着二叔熟练地将贡品摆好, 点上三炷香插到香炉里,然后带着这时常跟他一起出海捕鱼的四个后生跪下来, 磕了三个头。二叔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祈求龙王爷赐他们风平浪静, 收成丰盛。
却在此时,那原本烧得好好的三炷香,忽然都拦腰断了。
姜裕最先看见了,心里马上咯噔一下。他拽拽二叔的胳膊,二叔一看,那沧桑的双眼中也闪过一丝惶恐,忙起身换了三炷香点上。
其他三个人面面相觑。他们一会儿就要出海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二叔回头看了眼四人,沉吟一会儿,说,“没事,大概是风吹的。”
众人也都不说话。要上缴给朝廷的砂岸钱还没攒够,哪能只因为香断了就不出海了呢?
二叔的船是爷爷传下来的,虽说年岁大了,但由于照顾得当,依旧十分牢靠。他们把渔具和几天的口粮搬上船,然后一起到船尾给菩萨上了香。如今近海的鱼越来越少,但是砂岸钱却缴得越来越多,他们只好往更远的海里去打鱼,有时候一去几天,满载而归。虽然苦了点,但为了生活也是没办法的事。
龙王庙外,黑色的大海翻着白色的泡沫,一次又一次拍击在沙滩上。黎明的光已经渐渐从海面之下爬上来,海鸥三五成群地鸣叫着,徜徉在辽远的深蓝色天幕之中。他们的老船鼓满了帆,破开海浪疾驰而去。岸边越来越远,家也越来越远。
姜裕的媳妇才刚刚诞下一个女娃,女娃还没满月,他却已经得出海了。他叹了口气,低头啃着菜饼,希望这一次不用去太久。二叔蹲在船沿上,嘴里嚼着几片茶叶,他每一次出海第一餐都要嚼上几片,因为他相信这样会带来好运。
刘富贵在舵楼里站着,眼睛望向远处。他是四个年轻人中最年长的,平时沉默寡言,但掌舵很有一套。徐泰往樯秆上系好了绳子,便走过来坐在姜裕旁边,伸手从锅里拿了个菜饼出来,用手肘轻轻碰了姜裕一下,“你说,我这心里怎么老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
姜裕说,“还想着早上的事呢?”
“我也知道应该没啥事,可这心里就是膈应。”徐泰露出苦恼的样子抓了抓头发,“妈的,老子从小就出海,还是头一次这么心慌的。”
出海的人,最怕晦气,有一点就容易浮想联翩。姜裕拍拍他肩膀,“别想了,小心二叔揍你。”
然而接下来的三天,却是一帆风顺。不仅没有遇上什么倒霉事,甚至还捕到了比往常更多的鱼。第一天早上龙王庙中发生过的事很快就被遗忘了,五个人兴高采烈地在泥灶上烤了几条肥美的鱼,就着从家里带来的火烧和糙米酒,热火朝天地吃了一顿。眼看着这些鱼出了手大约砂岸钱也就够了,二叔也是笑得眼睛都要看不见了,跟众人说吃完饭就返航。
众人饱餐一顿后,大都摸着圆滚滚的肚子歪着。姜裕站起来,把泥灶上用过的炭火倒到船外的海中去。然而却在此时,他看到不远处那不停抖动的深蓝色波涛中,有一大块黑色的东西在漂漂荡荡。
姜裕眯起眼睛仔细地看,那是一个柱状的影子,有些布一样的东西挂在上面,随着波涛翻舞不休。还有很多海草一样的东西缠在一头,如头发一样来回摆舞。
等等……头发?
船离得更近了些,姜裕忍不住撑住船舷,上半个身体都探了出去。
徐泰见他半天不回来,从船舱里伸出头来喊了句,“喂!你干嘛呢!”
姜裕有些迟疑地回头对他说,“海上好像漂着个人?”
徐泰一下子变了脸色,忙冲出来,站在他旁边使劲看,越看,脸就越白。
此时二叔也过来了,不耐烦地问,“看什么呢!还不快去起帆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那东西好像越飘越近了。徐泰伸手指了指,说了句,“有个死人……”
二叔这时才看见。而姜裕从来没见过二叔那么难看的脸色。
在海上讨饭吃的人都知道一个规矩:如果行船途中碰到了尸体,决不能视而不见,一定要打捞上来,送回岸上好好安葬。否则这艘船和船上的所有人都会被诅咒。
刘富贵和陈长峰也都跑来了,四个人瞪着八只无措的眼睛,看向二叔。二叔用拳头砸了下船舷,骂了句,“妈的,该来的,躲也躲不过。捞!”
刘富贵驾船转了方向,驶向那突然就出现在海面上的古怪尸体。原本用来捕鱼的渔网撒了下去,四个人拼尽全力,才将那尸体拖上船来。
四个人力气一松,便累瘫在地上。而二叔却看着那网中的尸体,脸上现出一种恐怖的神色。
这尸体也不知道在海水里泡了多久,已经肿到常人的两倍大,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五官都胀烂得扭在一起,难以辨认,手指比腊肠还要粗,皮肤仿佛是被泡烂的猪肉一样发白,但从那平坦的胸部推测,这应该是个男人。
他的衣服已经破烂,头发却很长,缠绕得全身都是。他露出衣服的四肢和躯干上都有不少伤口,大约是被鱼类啃食过了,尤其是腹腔中一个拳头般巨大的烂洞,也不知道是死后被咬的还是活着的时候受了什么残害而死。
四个年轻人在海上还从未看到过浮尸,此刻都恶心的脸色发白,徐泰更是跑到船舷边上吐了半天。而二叔虽然见多识广,以前也遇到过类似的事。不过像这样严重腐烂的尸体也是从未见过。他强忍着心中不适,双手合适念了几句佛,还替徐泰道了歉说他年轻不懂事,并且保证一定会将他带到陆上安葬。请他安息。如此说了半天,才让四个人将尸体放到底仓里,找了快旧帆盖住。
盖好后,三个人都赶紧离开。唯有姜裕在爬上梯子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具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