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座中只有一白衣人独坐, 一边摇着羽扇,一边漫不经心地啜饮着杯中乳白色的酒液。愆那也不说话,直接盘膝坐到那矮桌对面的席位上,冷冷地盯着对面的谢雨城。
谢雨城却仍然看着窗外那弥漫着厚重云层的晦暗天空、绵延的屋顶、还有远处那无尽的曼珠沙华之海,“为何我们酆都和地狱所在的夜摩天永远没有阳光呢?明明也是诸天之一啊。”
愆那却没有心思跟他鬼扯,“可以解咒了么?”
谢雨城低笑一声,看了他一眼,从袖子里掏出那根如烟气般有些虚幻的发丝,轻轻拢在手心里,闭上双眼念动咒文。他的掌心缝隙中漏出几缕明丽的白色光华,再将手掌打开的时候,发丝已经不见了。
“好了,放心吧。”谢雨城笑得分外和善,将酒杯倒满,推给愆那。
愆那起身便要走,可是身体还未动,肩膀便被那羽扇按住,微微刺痛着。
“与我喝两杯再走吧。”谢雨城看着他的眼睛说。
愆那微微皱眉,但还是坐了下来,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带着彼岸花香气的酒液沿着舌头滑下,微辣的味道沉到腹中,烧灼起一片热意。
“你恨我?”谢雨城问他。
愆那看了他一眼,“没有你,酆都也不会再让我见他。你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谢雨城低头一笑,那一向带着几分风流狡黠的笑容,此刻却显得有些苍茫了,“你说得对,我们都不过是小小的棋子。很多事都只能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愆那冷笑一声,“不过是借口。把过错推到更强大的人身上,自己不过是执行命令。可实际上呢,不过都是帮凶罢了。”
“哼,你说得倒是高风亮节。你若是真这么有骨气,为什么现在还在酆都?为什么不学着那波旬揭竿而起?为什么当初没跟着希瓦一起离开?”
愆那回答不出来。
这三百年来,他不止一次想过,如果自己当初选择跟着希瓦走,而不是放他离开,会不会希瓦就不会陷得那么深,是不是就不会死?
谢雨城说得对。当初的自己何尝没有胆怯过、何尝没有因为怨恨而自私过?希瓦放弃了他,他便也放弃了希瓦。
“这天,太高也太厚重了。天人掌管六道数百劫,他们福泽深厚,万物无不在他们掌控监视之中。你我不过是蝼蚁,随随便便就能给踩死,自保便已经很难了,你竟然还妄图螳臂当车,做些无用的蠢事。你这一次阻止了库玛,他们还有另外千百个爪牙愿意替他们做事换取好处,有什么用?触怒了上头,随时都能让你就此消失,到时候没有人会记得你存在过,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愆那沉默不语。他说不出这些大道理,也不想说什么保护人类本是他们这些无常的职责。他不过是觉得,这样不对。
不论那些人类是不是该死,都不应该由一个不相干的神明为了一己私利杀死。人道有人道的法则,善报恶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与别道无关。因为有无上的荣耀和权力便什么都要干涉,最后只是一团混乱。
近一劫以来天道行事作风越来越蛮横,时常插手其余五道之事。人道前朝时期原本富足强盛,天帝听闻人们贪图享乐忘了礼义廉耻十分生气,便派了旱魃下去搞了一场旱灾,弄得民不聊生易子而食。听闻修罗道的两位修罗王对此事十分不满当众擅加议论,便以逆天犯上之名派了忉利天主帝释天前去讨伐两个修罗王,不少修罗被天庭之火烧死,不过是为了施以警告让大家说话小心些。自此后六道战战兢兢,再也没有任何人仙鬼畜敢对上苍不敬,各自谨守天庭的“教诲”。
愆那觉得这样不对。各道有各道的活法,凭什么要求所有道的众生都按照神仙的意愿来活?就算他们前世积德行善累积了深厚的福报,难道这就能说明这些神仙现在也仍然是正确的么?
无上的权力可以另最纯净的灵魂腐坏堕落。这是波旬说过的话。虽然愆那憎恨波旬,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见愆那仍旧面无表情,似乎不为所动的样子,谢雨城叹了口气,“不论如何,你现在回来了便好。过两天韩判官大概就会传唤你了。你可能不知道吧,达撒摩罗也叛变了,押送库玛摩罗的过程中他将犯人劫走,现在还下落不明。如今不得不开始新甄选几个青红无常来填补空缺了。”
愆那眼皮微微颤了一下。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看来罗辛果然将话带到了。而达撒摩罗,比当初的自己要更加勇敢。
“是么。”愆那敷衍一般地回答了两个字。
谢雨城摇了摇羽扇,继续说道,“这次新选出的红无常,你定然要选一个走的。韩判官说,不能再让你任性下去了。”
愆那嗤笑一声,不置可否。
“近一段日子,你就在地狱吧,暂且不要去人间了。汴梁和襄阳会暂时派别的青红无常去负责。等到选出新的红无常再说。”
“……”
谢雨城见他仍然绷着个脸,便又露出那有些轻佻的笑容来,“好啦,别生气了。这次算我对不住你,欠你一次。”
愆那心中却只觉得愤怒。在这个地仙眼里,他对于颜非的在意就只是养宠物一般的留恋而已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