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誓言?”库玛尖锐的笑声里全是讽刺,“我们是鬼啊?为什么要保护人间?我们连自己的世界都保护不好。那些人和我们有什么分别,凭什么他们就能占据着那么好的世界?”
“他们没有造作你我做过的那些恶业!”
“恶业?我最后一世的父亲二十多年对我不理不睬,不论我多么努力地想要讨好他,在战场上为他拼命,得到的永远是奚落和冷眼,只因为他讨厌我死去的母亲。我是他的亲儿子,可是他不曾为我过过一次生辰,不曾摸过我的头,没有夸赞过我半句,甚至都没有对我笑过。我十二岁那年差点病死,他连一次都没有看望过我。他把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其他的子女,偏偏只有我在他眼里是透明的,只有遇到去敌国出使那种送命的差事他才会想到我。人人都说我是尊贵的王子,却不知道我连寻常家里的孩子都不如,因为我连父母都没有。
我本来打算放弃了,他不喜欢我,我也没办法改变。可是这时候他却偏偏开始对我好了。他开始夸我做事认真谨慎,会传我陪他一起游猎了,也会与我商量一些国事。你知不知道那种原本以为今生无望的东西突然得到时的欣喜若狂?我想要的不过是平常的父爱而已,这其他人都有的东西,对我来说却难如登天。就当我以为我终于梦想成真了的时候,却发现他忽然的示好,不过是在觊觎我的妻,想要借着亲近我的机会接近霸占她……我的妻子因为不堪受辱自尽,就连那一世唯一能给我安慰的人,他也夺走了。这样的禽兽,难道不该杀吗?
难道他生我我便不能恨他?又不是我让他生我的?”
库玛说着,她的视线却似乎变得空洞茫然,她的神情也在随着诉说改变着,一霎那她的表情不像是平日里那个冶艳如花言语尖锐的罗刹女,倒像是个人类男子充满孤寂、寥落和憎恨的神态。
在这短短的时间内,她仿佛变回了前生那个境遇悲惨的王子,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这似乎不是很正常。
前生的事不论再怎么悲惨也已经隔着一道生死,就算知道了也像是糊着一层模糊不清的雾气,不可能有这种如临其境的鲜明感受。更何况她在地狱里也渡过了那么久的时光,之前成为红无常在孽镜台照到自己前世的时候也没有这么激动。而现在她这种情绪波动的激烈程度,倒像是在回忆不久前发生的事一样。
难道……她有了那一世的记忆?
知道前世和真的拥有前世的记忆是截然不同的。只是知道的话就如同在看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书,没有任何情感波动。但拥有记忆的话,便会将已经发生过的事一遍一遍在脑中重新经历,引起当时曾有过的种种真切的情感,甚至混淆自己的身份以为自己是前世的延续,因此比仅仅知道或看见要强烈复杂得多。但他们作为鬼重生在地狱中之前定然也和所有其他的生灵一样喝过孟婆汤,忘却了一切,怎么可能有前世的记忆呢?
库玛微微垂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似乎又回到了此时此刻,变回了那总是语调轻盈的样子,“你说,如果一对父母不爱他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生下来呢?如果爱这东西不能勉强,那么总可以选择不要生吧?”
“所以你就借着钵昙摩华的力量去诱导迷惑那些人类,让他们杀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你可知你这是害他们跟你一样来生投生地狱!”
“那又如何。那些死人根本就不配为人父母!我现在只恨我自己当年心软,没有真的杀了那个禽兽。”
愆那知道现在的库玛已经混淆了自己的今生和前世,再加上她之前几次附身人间婴尸的过程中也遇到过不少被家人冷落虐待遗弃的情况,所以情绪愈发激动了。她现在正处在很多青无常和红无常都曾经过的一个濒临崩溃的节点上,太多不好的记忆淤积在她的灵识深处,令她对一切都产生了质疑和憎恨。
要是处理不好,她可能会和很多已经灰飞烟灭的青红无常那样,走上毁灭一切的绝路。
松开斩业剑,任那剑被连接着身体的血脉牵着漂浮在空中,双手放在身前展现自己毫无恶意。他试探着走近库玛摩罗,努力将声音放轻,“库玛,你是怎么得到前世的记忆的?”
库玛摩罗勾起涂抹着鲜红口脂的唇角,“你猜到了?呵呵,你大概不会想到,如果你真正的回想起自己的前世,会对你造成多大的影响。”
“库玛,你现在脑子很乱,我理解。你只是分辨不清自己现在的身份了。让我带你回到达撒摩罗身边,把钵昙摩华交出去,我和达撒会向韩子通求情的。”
“哈哈哈,然后呢?你以为他们会放过我?他们本就是想要利用我去做那些他们神仙不屑于做的肮脏交易,现在我身份已经被你捅破了,自然是要被灭口,好将所有事推到我头上。愆那,我已经回不去了。”她说着,背后忽然开始散发出阵阵彤红的光芒,一丝丝清圣之气化作炙热的风吹在愆那脸上,令他警觉起来。他暗暗催动斩业剑,死死盯着她道,“库玛!达撒摩罗就在这宫外,他一直在找你!”
库玛却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们现在离开这里,我可以放过你们。否则,别怪我不讲情面。”
“库玛!”
话音刚落,库玛手中的渡厄伞已经旋转起来,那伞上弯曲的曼珠沙华花瓣便仿佛有生命一般跟着旋转变化起来,伴随着伞柄上两枚引魂铃摇曳出幽眇惑人的音律。愆那也立时双手结印念动咒文,斩业剑上燃起青色火光,浩然剑气向着那伞上散发的魔魅之气奔涌过去。
两道力量撞击在一处,一圈圈的气流如涟漪般迅速横扫整个地宫。
愆那觉得白光一闪,一时间难以睁开眼睛。他用手臂遮挡了片刻,再放下来的瞬间却惊觉自己在一个似乎是人类的房间里。
那似乎是一间公子哥的书房,墙壁书架上堆满了密密麻麻的书,全都是大学中庸礼记这样的大书。窗外夜色已经很深了,遥遥听见了打更的人敲了三下梆子,但那宽大的桌案上尚且点着一只红烛,已经烧得超过了一半,烛泪如血一般堆在烛台上。那书案前坐着一个小小的孩童,大约只有六七岁的男孩,被那桌子衬得愈发瘦小。他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乐府诗集,小脑袋却在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嘴角有口水流了出来,显然是困得不行了。
看着他的样子,愆那便想起颜非小时候,夜里撑着背诵自己教给他的那些内功心法口诀时也是这副样子。心中刚刚觉得柔软了些,又在奇怪自己怎么在此地,却忽然听到房间的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妇人端着一碗糖梨水走了进来。她径直走过愆那身边,就像是没看见他一样,来到那桌案面前。一看男孩在打瞌睡,那妇人原本脸上的笑意全都没了,用力地把晚往桌上一放,径直走过去抓着那孩子照着脑袋就扇了一巴掌。那男孩朦朦胧胧被打醒,一看见妇女,顿时吓得瞪大了眼睛,”娘?“
”让你背个诗你还给我偷懒!你看看人家李家的阿建!人家都会背三百首唐诗了!你再看看你!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再过几个月就是童子试了!你要是中不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妇人一边骂着一边死命打着男童的屁股,打得那男孩大声哭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妇人骂够了,才把糖梨水往孩子面前一戳,“赶紧喝!喝完了继续背!背不下来别想睡觉!”
男童刚刚哭得太厉害,并不想喝,但是紧接着就又被妇人扇了一耳光,“老娘辛辛苦苦给你熬的,不知道感恩还挑挑拣拣,你个不孝子!”吓得男孩只好一边抽噎着一边往嘴巴里面塞梨,那边哭边吃的样子叫人看了心都碎了,可偏偏那妇人无动于衷。她竟然找了条绳子来,将男孩的头发散开,一头系在头发上,另一头拴在身后书架的架子上。这样的话只要男童一低头睡觉,马上就会被拉扯头皮痛醒。
”别怪娘狠,娘都是为你好。”那妇人拍了拍男童遍布泪痕的脸,端起碗回房睡觉去了。
愆那看着这场景,隐约明白这是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