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摸出一串钥匙,笨拙地从中找到一把打开门走进去。没多时屋里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和瓷器脆裂的声响,那丫鬟很快就慌慌张张跑了出来,把门锁上后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嘟哝抱怨着。
此时躲藏在房屋转角处的檀阳子和颜非才来到那间房门前,檀阳子将头上玉簪拔下,从中抽出一根细银丝来,伸到锁眼里拨弄一番,很快锁便啪嗒一声开了。两人闪身进去,只觉得屋子里一股浓烈的药味,熏得人几乎背过气去。
整间屋子虽然东西齐全,但也太过寒酸,不像是大家少爷的屋子。青纱帐里隐约躺着个人形。
”都说了我不喝!反正不在乎我是死是活,何必假惺惺的!”一道虚弱的声音从帐子里传来,充斥着怨恨和委屈。檀阳子看了颜非一眼,颜非便将渡厄伞柄上挂着的引魂铃取下,轻轻一摇。
那沈逸书忽然听到一阵幽忽飘渺的铃声,原本就因发热而昏沉的头脑愈加昏昏欲睡起来。他转过头来,隔着薄薄的纱帐,隐约见到一绝色红衣男子正缓步向他走来,墨画般的眉眼带着一缕幽幽魅色,看得他几乎痴了。
“你是……妖精么?”沈逸书呢喃着,声音细若蚊蚋。
那红衣人笑得愈发动人,行至他床前,潺缓如泉的声音淙淙流到耳畔,“我是来带你去一个地方的。”
“……去哪里?”
“离开这间房间,离开外面的院子,慢慢走过外面的长街,还有城墙上长长的门洞。在门洞的尽头,你看到了什么?”
那沈逸书的眼神已经变得迷离而浑浊,显然已经进入了梦境之中。颜非的眼睛里也弥漫着一层幽眇的红光,显然也已经进入到梦中去了。
而檀阳子的眼睛里也闪过了相似的红色。他回身将门关紧,上了门栓,然后在门上贴了一道障眼法的符咒,以防若是有人要进来,这咒符可以挡住他们一段时间。
檀阳子眼前的景象上渐渐蒙上一层虚影,那便是颜非在梦境中看到的景象了。在最浅层的梦境里,沈逸书看起来大约十几岁的样子,正在用一根狗尾草逗一只长着橘黄斑点的小猫。小猫在地上翻滚,细软的小爪子试图去抓那狗尾草,而沈逸书则笑得很开心。贱贱地不知为何那逗猫的人变成了一名年长的生着胡须相貌严肃的中年人,而沈逸书却变成了旁观的人,他眼睁睁看到那小猫往上一扑,不小心抓了下中年人的手。中年人怒喝一声,一脚就踢在小猫的肚子上。那小小的雪团就这样飞了出去,撞在墙上,啪的一声如被拍扁的蚊子一般摔得血肉模糊。沈逸书哇的一声就哭了,用袖子不停抹着眼泪,而那中年人则冷眼旁边,满不在乎地揍了。
檀阳子知道那中年人多半就是沈逸书的父亲沈群沈老爷,而这段梦境也应该是根据他年幼时的真实经历变化而成。他对颜非说,“再往下挖一挖。”
颜非于是又摇了一下铃,于是梦境变化。这一次的沈逸书全身穿着大红锦服,骑在白马上,四周都是鞭炮声和喝彩声,一副中了状元衣锦还乡的模样。此时刚才那中年人和另外两个中年女子也满脸谄媚地迎上来,跪在他的马边。那沈老爷卑躬屈膝地叫他“儿子”,可沈逸书却只是冷笑一声,道,“我可不敢当您的儿子,你不是恨不得我这个不成器的不孝子不存在么?”
檀阳子道,“这是他的愿望梦,在现实中无法做到的事到梦里去实现。看来他平时很不受亲人重视,内心期待得到认同,又十分怨恨想要报复。不过从这里看来,他还不至于到要杀了双亲的地步。”
颜非问,“再往下看看?”
“嗯。”
第三道梦境,一个奶妈模样的女子给沈逸书端来了一晚面条,对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给你做了长寿面。”梦中的沈逸书虽然仍然是二十多岁的样子,却不知为何哭得像个孩子,抱着那女子不放手,“嬷嬷,我想你!你不要走了!”
奶妈拍拍他的后脑,十分怜惜似的,”乖,老爷夫人都在忙着给你大哥大嫂的儿子置办满月酒,过一阵就会来陪你过生日的。“
沈逸书却说,”他们根本就不记得今天是我的生日。他们从来都没给我过过生日。嬷嬷,为什么我爹不喜欢我?”
“傻孩子,天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呢?你爹只是有时候气你不听话罢了。”
“可是他不让我画画,我也不画了;不让我学琴,我也不学了;他让我看什么书我就看什么书;他们不让我和蝶月在一起我也依了,我还要怎么听话呢?”
“只要哪天你能像你大哥似的考个功名,你爹娘一定会更加疼爱你的。”
此时颜非却忽然说了句,“说错了,谁说天下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的?”
檀阳子皱眉,低声道,“颜非……不要打乱梦境,观察为上!”
然而沈逸书的梦境已经被打乱了。他的嬷嬷不见了。他转过身来,看到一片茫茫中,那红衣男子伫立面前,举着一柄华艳的油纸伞,伞柄上系着一对铃铎。
“不……我爹我娘是爱我的,他们说他们管我都是为我好。丢掉小橘是怕我贪玩分心,烧了我的画具和我的琴也是怕我不用功读书考不了功名。他们说我很聪明,他们这辈子没出息,就指着我光耀门楣了。”
可是红衣人却笑了,笑得有些讽刺,“若是他们爱你,为什么在你生病的时候还因为担心你会发疯把你一个人锁起来不闻不问?为什么不记得你的生日?为什么完全不问你想要做什么?他们生你不是因为爱你,而是为了养儿防老,让你将来当上大官来报答他们的。简单地说就是做一笔买卖,生了你给你吃穿,而你就负责完成他们的期望。如果你做不到,当不上大官,就是像现在这样被他们扔在一边不闻不问而已。若是你侥幸没有病死,将来自己当了家,还要继续孝敬供养他们,他们让你娶谁你就得娶谁,让你生几个孩子你就得生几个孩子,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只要有一点反抗就是不孝了。到时候不仅仅是他们会骂你,就连你周围的所有人都会闲言碎语指指点点。这就是所有做子女的从一出生就要背负的枷锁。”
这一番话说出来,竟如一盆冰水一样将那沈逸书从头淋到脚。他从小读书,这世间所有圣贤书都告诉他父母是爱他的,所以他也要爱他的父母,完成他们的一切愿望。
每一个孩子一出生就被所有人这样告诉着,所以他们等待着,等待父母给他们承诺过的毫无条件的爱。
但这世间有多少父母是真的因为爱才生养孩子的?
沈逸书的梦境忽然开始扭曲,如陷入了湍急的乱流一般。无数记忆在乱流之中撞击旋转,扭曲的人物逐一闪过。